十一月的头一天。日子撵着人,年关眼见着又要扑到跟前。
霜降前那场雨,像个信号,把气温直直拽落一截。翻箱倒柜,长裤和薄针织衫都寻了出来,预备着迎接秋意。随后几天,天色总是沉着脸,太阳不知躲去了哪里,偶尔还有几星雨点儿,凉飕飕地贴在脸上。心里正以为,这回秋天总算坐实了,盼着那层林尽染的清寒,没承想,天气竟又杀了个回马枪,热风卷土重来,恍如夏日返场。床上那几件刚拿出来的秋装,摸上去还带着点樟木箱子的气味,只得一件件重新叠好,送回到柜子深处去。南方的十月,终究是难得北方那般利落的凄风苦雨,时节虽到了,秋意却总是忸怩,只在早晚的风里,悄悄埋伏下一丝半缕清冽,像一句来不及说出口的悄悄话。
昨儿刚子从老家来。清早我便给二姐拨电话,想邀她和姐夫晌午一块儿吃顿饭。铃声响了许久,无人应答。心头莫名一紧,转而打给姐夫。这次通了,那头传来的声音却微弱,飘忽着,含含糊糊地说是在医院,要动个小手术。
一块石头悄然坠在心间。转而去问妹妹。她在电话那头竟噗嗤笑了:“二姐特意瞒着你的,说你忙,不叫打扰。” 这才水落石出,原是前阵子二姐买保险时顺带体检,查出了子宫肌瘤,孩子们放心不下,紧着催她做了。
晌午陪着刚子草草吃过饭,下午便赶去医院。二姐气色倒比想象中好许多,说是微创的刀口,极小,明天上午就能出院了。她快七十的人了,我凑近了逗她:“做B超的时候,医生可别误当是怀了娃娃。” 她听了,笑得厉害,眼角的纹路都漾开了,像水面被风吹皱的涟漪。
医院走廊里,总漂浮着那种独有的、清冽的消毒水气味。这味道,总不由分说地将人与某种庞大的、关于生命的议题联结起来。忽然便想起“沧海一粟”这四个字,沉甸甸的;苏轼那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也无端涌上心头。是啊,谁不是这茫茫人世的行人呢?谁不是来这烟火人间走一个过场?灯光有些晃眼,心里那些平日紧抓着的什么,仿佛一下子松了些。何必争来抢去,执念那般深重。存一颗平常心,朴朴素素地活着,该是你的,迟早都是你的,不该是你的,挣抢也徒然。
晚上外甥做东,一大家子聚在路边的烧烤摊子前。炭火哔哔剥剥地响着,跳跃的火光映着每个人的脸。几杯温酒下肚,话头便也浸了湿意,沉甸甸起来。说来说去,总绕不开人生苦短,生老病死。都说人到了某个年岁,一场小病便是一次提醒,有儿女在身边周全地守着,心里才是真暖和。挣下再大的家业,若没有个小辈让你时时牵肠挂肚,心里头总像缺了一个角,空落落的,进不来风也透不进光。
夜风温软,裹挟着烤肉的烟火气,轻轻拂过面颊。他们的闲谈,像极细极软的针,不经意地,轻轻扎在我心口最软的那处。
是啊,那个尚未谋面的小人儿,他的影子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出来。不知儿子媳妇,何时才肯把他带到这纷扰又温暖的人世间来?早一些也罢,晚一些也罢,我总会在这儿等着——像一株守在田埂边的老树,沉默地等着春日里必然要萌发的那枚嫩芽,等着那声响亮的啼哭,来把我心里所有的空落落,一一填满,填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