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永庆坊,烟火人间

晨雾未散时,永庆坊的麻石路已泛起油亮的光。青砖墙上悬着几串红灯笼,檐角滴水将芭蕉叶砸出铜钱大的水印,我在这座八百岁的岭南坊巷里,看见时光正以两种速度流淌。

趟栊门吱呀推开,月光白的纱绸拂过雕花屏风。西关大屋里,八仙桌上的早茶蒸腾着雾气,一碟虾饺晶莹如琥珀,蟹黄烧卖浮着油星,老茶客们正用银筷敲击青瓷碗,叮叮当当押着粤剧的韵脚。忽而邻院传来"鸡公榄——"的悠长吆喝,卖榄人戴着彩羽竹笠,黄铜唢呐在腰间晃荡,巷子里霎时响起孩子们追逐的笑闹。

转过十二甫西街,恩宁路的骑楼下藏着另一个时空。铜匠铺里火星飞溅,老匠人将黄铜片锤成月牙形的灯罩;竹器店前斜倚着藤编的躺椅,老板娘正往新扎的灯笼糊上桑皮纸;最妙是那间卖云纱的铺子,一匹匹香云纱悬在竹竿上,被穿堂风揉出粼粼波光,恍若珠江上漂流的月色。

行至粤剧艺术博物馆前,忽闻咿呀水磨腔自云端飘落。仰头望见红船形状的戏台悬在榕荫深处,花旦踩着跷鞋在回廊间碎步游移,金线绣的披风掠过朱漆栏杆,凤头钗坠着的流苏轻颤,一声"良辰美景奈何天"未唱罢,对岸咖啡厅的落地窗内,年轻人正对着手提电脑敲打键盘,玻璃幕墙倒映着戏台的流光。

李小龙祖居的门环被晒得发烫。三进院落里,龙形木雕在梁上盘踞,练功房的梅花桩落满尘埃,唯有天井那株鸡蛋花树开得恣意,乳白花瓣坠入青石水缸,惊醒了沉睡的锦鲤。穿堂而过的风带来隔壁私房菜的香气,陈皮鸭在砂锅里咕嘟作响,惹得导游举着的小旗子都晃歪了。

黄昏时分登上銮舆堂的阁楼。暮色中的满洲窗将余晖筛成七彩琉璃,远处恩宁路骑楼的穹顶连绵如浪,近处人家正在天台晾晒菜干,成串的腊肠在斜阳里渗出油光。忽然整条街巷次第亮灯,咖啡馆的霓虹与老宅的灯笼交相辉映,骑楼下飘来炒牛河的镬气,混着姜撞奶的甜香,在麻石路上织就一张温热的网。

月亮爬上青云巷时,荔枝湾涌的游船正穿过拱桥。两岸趟栊门内透出暖黄的光,趟栊的直棂将光影切成细条,像给夜色绣上金线。榕树气根垂落水面,搅碎满河星斗,有琵琶声自某扇花窗漏出,伴着远处地铁穿行的震颤,竟也合成一支岭南夜曲。

我站在永庆坊的月光里忽然懂得,所谓烟火人间,原是这般模样——旧时明月照着今人衣裳,岁月在此处不是此消彼长,而是青砖与玻璃幕墙共生,铜壶煮茶与咖啡机共鸣。那些骑楼下飘摇的灯笼,既照着祖辈走过的路,也为夜归的年轻人提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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