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医院给我打电话,让我去见个人。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同她相见的情景,都没有此刻来的如此真实,真实地打破了我曾经所有的想象。
她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医院那有些刺眼又惨白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整张脸瞧不出一丝红润和朝气,甚至让人瞧着就会觉得心慌。
我问医生:“她这病能好吗?”
他摇了摇头:“她会慢慢忘记所有人,包括你。”
出院后,她时常嚷着要吃甜品,我说吃太多甜食对身体不好,她不听,嘟嚷着嘴,委屈地望着我,我拿她没辙,只得跑到街上去买。
她的动作很僵硬,像个刚学会吃饭的孩子,一勺又一勺递进嘴里,猛地抬头望了我一眼,用勺子挖上一大块,递给我,我摇了摇头,示意我不吃。她依旧不依不饶,把甜品递到我嘴边,嘴里不停地喊着:“楠楠,楠楠…”
"楠楠",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勾起那些埋藏在我脑海深处的回忆,一遍又一遍。
小时候,街坊四邻都说我爸妈是模范夫妻,他们恩爱有加,相敬如宾。
他们会记得对方的生日,会给对方准备惊喜,在对方生病的时候照顾对方。
我原本以为成长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但是巨变,会毫不留情地让人快速长大。
十二岁那年,我爸生意失败,欠了很多债。
那些人经常上门讨债,我妈催促着我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我听见有吵闹声,蹑手蹑脚地把房门拉开一条缝往外看,透过门缝,能够隐约看清人影。我看见我爸佝偻着腰,不停地说着:“再宽限我几天,过两天就还。”
我爸向亲戚好友借钱,那些平时同他称兄道弟,出手阔绰的人,如今却没人借钱给他。我爸买了一瓶酒,坐在院子的阶梯上里,喝得酩酊大醉。
这世上哪有什么纯粹可言,都是利益编织的人际关系网。
后来,我爸经常酗酒,醉后胡言乱语。
我妈劝他,他不听,还打她。
那段日子,我常常同我妈睡,我缩在被窝里,她摩挲着我的头,低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轻轻地缩进她的怀里,她的怀抱温暖而安宁。
继而,她又说了一句:“楠楠,不管怎样,都要好好的活着。”
我背脊一凉,似有冷风袭来,随即紧紧搂住她,想要说些什么,却觉得口中干涩,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不知道什么是好好活着,我只知道我有他们,我不是孤儿,没有飘无定所,我至少有一个完整的家,有疼我爱我的人。
可他们还是离婚了。我原以为他们会晚一点离婚,至少再等我长大些。
我妈走的那天,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甚至连只言片语都没有留给我。我不知道她走了,跑遍了镇上的街道,还是没能找到她,站在纵横交错的巷子口,微风拂过,树影婆娑,像是嘲笑我一般,迎面袭来。
我爸酗酒越来越厉害,阿婆见我可怜,把我接过去同她住。
我有时会跑回家看他,他总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拉着我的手,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他让我不要恨我妈,他说她没有错,他还说让我好好活着。
我仿佛有一种预感,我觉得他要离开我,他会从我生命里消失,就像当初我妈那样毫无预兆地离开一样,我再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我不敢对我爸说我的预感,我只是劝他少喝点酒,多注意点身体,好好照顾自己。
他笑着点了点头,他的笑容显得温和而安静,这是我这一年来从他脸上看到的唯一的笑容。
我爸没能捱过那年冬天,脑溢血,摔下楼梯,死了。
我跌跌撞撞跑进庭院,院子里挤满了人,阿婆瞥见我,从人群中走出来,紧紧地抱住我,嘴里说着:“楠楠,有阿婆,有阿婆在。”我侧过头,向人群中望去,一地的鲜血,是那么刺眼。我全身冰冷到极点,心口像是活生生被撕裂开,痛的无可救药,却没有一丝伤口,让我感到窒息,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绝望。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接受我爸没了这个事实,他是那么一个温和阳光的人,他之前那么爱我,怎么能够丢下我一人在这人世间。
我问阿婆:“是不是那天我在家,他就不会死。”
阿婆说:“生死由命,怨不得谁,他死了,也算解脱了。”
阿婆待我很好,供我吃住,供我念书,尽可能地把一切最好的东西给我,可依旧抵不过他人闲言碎语对我的伤害。我能够看出街坊邻居对我的鄙夷,那么清晰的排斥,即使全都隐藏在眼眸深处,也令我尴尬地无从躲避。
小孩子口中伤人的话,大人总说是童言无忌,正是那些童言无忌将我内心极力隐藏的不堪狠狠地挖出来,再血淋淋地扔到我面前。我不敢直视他们口中所说的话,他们说我是孤儿,我怎么会是孤儿呢,我明明之前是有家,有父母的,可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不止一次地想过,我妈会来接我,我能睡在她怀里,闻着她的头发上好闻的香味,也许我会哭着闹着每天都要看见她,可无论我怎样,她都会依着我,什么都依我,再也不会离开我。
现实击碎幻想总是不留余地,我等了一年,两年,三年,她都没有来,我知她不会来了。
十六岁那年,我离开了阿婆,离开了这个我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
离开小镇的我,一天打三份工,住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墙上挂满了蜘蛛网,半夜老鼠乱窜过,身上棉被有一股终年不散的霉味。但我看到那个从零开始的数字在我的银行卡里艰难迂回地攀爬着,我就觉得心安,没有什么能够比钱更让人心安了。
有时候觉得那些日子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啊,笑不敢笑,哭不敢哭。
碰到熟人问我:“过得怎么样?”
我总是笑着说:“还行。”
即使我面临着难以接受又无从抗拒的打击,但我还是将那些不堪与尴尬掩藏,我想着这些苦难的日子总会过去的,所有的一意孤行都变成了盔甲,我愈发变得冷淡,再热情的世事都难以感动了。可那些日子,我总算是过来了。
我带她回了趟小镇,十多年来这个地方竟没有多大的改变,像是被铺天盖地地城市化所遗忘的地方。开早餐店的依旧是那对夫妻,不过是岁月在他们的脸上留下了痕迹。镇子口的大榕树下,经常有老人搭几把凉椅,拿着老式蒲扇,悠闲自得地乘凉。巷子口依然是青石板铺路,缝隙间青苔杂生。
自我走后,老屋就没有修缮过,庭院荒草遍生,还有不知名的藤蔓缠绕着锈迹斑斑的楼梯,给这荒芜的庭院添加了一缕生机。我牵着她那略显沧桑的手,她望着这庭院,似乎有些害怕,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跟在我身后,缓缓走上楼梯。
屋里基本上没有什么东西,值钱的物件早在十年前变卖还债了。我伸手按了下开关,灯光一下子照亮了整个房间,又闪了几下,彻底地熄了,房间陷入了一片黑暗。我在破旧不堪的抽屉里找到一根蜡烛,点燃,照出了漂浮在空中的尘埃,她似乎对蜡烛很好奇,伸手去触摸火焰,乐此不疲。
我没有理会她,兀自收拾着房屋,在房间的储物柜里翻到了以前的相册,上面积了一层厚厚的灰,我拿起相册抖了抖,又用纸巾擦拭了下,才显现出原来的模样,翻开相册,只有一张全家福,也是最后一张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出现在一起的照片,其余的照片都被撕碎了零星地放在相册里,我找来胶带,想把这些照片粘合,可惜年代太久,照片早已泛黄,看不清上面的人像。
我想,照片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泛黄模糊,那么很多事情是不是也可以慢慢忘记,即使是那些植根在内心深处的委屈和恨意。
回到老家后的她,有时会趁我不留意,偷跑到街上去,我找到她时,她正从衣服兜里掏出糖塞到一个十一二岁女孩的手里,那女孩有些害怕,后退几步,转身就跑了,糖撒了一地,她朝着女孩的背影喊了几声,又颓然地蹲下,捡起地上的糖,嘴里不停地嚷着:“楠楠,楠楠…”
我看到她这番模样,不由地说了声:“她不是你的楠楠。”随即蹲下捡起地上的糖,她看着我手上的糖,一把抢了过去。
我问她:“你不记得我了?”
她兀自数着糖,没有理会我,“一颗,两颗,三颗…”
我让她看着我,她依旧不理,我感到心中所有的委屈,不甘心,憎恨,一股脑地涌上来,我拿走她手中的糖,随即扔在地上。她抬头望着我,眼睛有了短暂的聚焦,像死水一般,毫无波澜,不哭不闹。
我问她:“还记得我吗?”
她竟如同发疯一般跑到墙角蹲下,蜷缩成一团,双手叉进乱糟糟的头发中,语无伦次。看到她这般模样,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堵得慌,到底没忍住,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我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为什么难过,是为可怜的自己?还是为可悲的她?我伸手拉她起来,我说:“我带你去见楠楠。”
她的眼神似乎有了期待,直直地盯着我。
我拉着她的手,看见夕阳的光晕映在她脸上,增添了几份红润,她原本的满头青丝已添了不少白发,眼角的皱纹是沧桑而温和的,我转过身替她理了理头发,轻声对她说:“妈,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