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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个月里,他常常会做这样一个梦:

那些代码明明已经测试,没有漏洞,更没有错误。各种测试工具的结果十分圆满,在测试环境中它们不啻军纪严明的士兵,一朝运行起来,跑得有规有矩,“意外”这种充斥随机性的东西是绝不会出现的。可一旦在生产环境上线,事情就变得奇妙起来。开始时程序运行如常,整个APP画面也显示无误。但只要运转至四十二分钟,彩色屏幕的某一块区域就会出现一个白色亮块,每次出现的位置均不同。自那一刻起,每隔一秒钟白块就会在随机位置增加一个,大约五十秒钟后便会布满整个画面,随即程序异常终止。这个时候,一道命令快似闪,惊过雷,自天庭一路下达其身。他一面承受领导的质问——每一句质问间总会夹杂着不干不净的名词,还有动词;一面以一己之力抵抗着领导来自四面八方的飞沫攻击,密度之高让他毫无还嘴的可能,一来没有空隙,二来嫌脏。自从失去头发作为屏障,受灾面积达到了使人心痛入髓的地步。高压暂息,独自加班排障的深夜,瞪着测过无数遍的代码,无助、失落的种子以五脏六腑为壤,以咖啡、红牛为补,根系随血管遍及全身。惨白花冠自头顶钻出绽放,周身毛孔枝叶滋生,根尖刺破手脚卖力发育,最终将其死死包裹。下一秒,他总会醒来,满身大汗。

四月的一个周五,晚上。刘素素从学校回来直接去了住院病房,三楼,呼吸内科。三一二房有八个病人,母亲的名字出现在八床。刘祯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瞄着剩余的液量,他不会再出错。当天中午,他那样坐着,陪在病床边。看着点滴一滴一滴地坠落,恰似姚琴身体中的某种东西正一点一滴地流逝。每个人每一秒都在流逝,但她的容量已不及常人,逝去的每一滴都将她狠狠推向远方,再也觅不回来。视觉捕捉的图像仍是眼前的现实主义景色,可刘祯并没有允许它加载到大脑。脑中另有一台显示器,飞速播放的片段一会儿携带他回到从前,一会儿挟持他去到未来。一个是切身经历的甜如甘贻,一个是归纳推理的痛若凌迟。他就那么愣得出神,回血了也没发觉。要不是姚琴的午睡被自己的咳嗽惊醒,还不知道要倒灌入瓶中多少鲜血。

一支吊瓶见底,他及时起身将瓶口的针头拔下,接到另一个袋子上,些微调整液管上的调节器,看到液滴确实变快了一点才坐了回去。刨去这袋,还有两袋五百毫升的,今日份的液才算输完。女儿来之前,母亲刚刚做完这天的第一次雾化治疗,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接受雾化治疗,一个不大不小的人生节点。喷薄而出的白色雾霭氤氲似干冰升华,富有律动地飘。姚琴心里本有一个望不到底的黑洞,载着满满的怀疑。当她戴上面罩,只吸了一口,药物像信仰的光,将黑暗冲击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无边清澈。

苦,嘴里苦,甚至感到肺里也苦。和这苦相比,黄连成了蜜。不过苦也好,苦代表良药,有效。她不怕苦,只怕没有效。只好用力地吸,能吸多深便吸多深。如果每一粒药剂分子都是一名忠诚的卫士,她愿意尽己所能将每一口吸满整片肺叶,好让它们牢牢锁住病灶,杜绝蔓延。雾化后,她的咳嗽看起来似乎好转了些。

看到女儿还背着书包,父亲对姚琴说:“长大了,知道先来看妈妈了。”水磨石地面换成了亮堂的白瓷地砖,上白下绿的墙壁粉刷一新,各种数字化设施闪亮登场,使得刘素素对这家医院充满了莫名的信任感。而那件相同的蓝白条相间病号服,把她带回到了三年前。上次到住院部看望病人就是三年前,探望的也是妈妈,还在三楼,当时只是肺炎。那时的情景和眼前差不多,吊着瓶瓶罐罐,她觉得这次依然只是输输液,三五天的事,小事。刘素素走到母亲身旁,瞅着输液架上的药液,随口问候了几句便掏出手机开始消消乐。姚琴正背靠着竖放的枕头,坐在床上吃晚饭。刘祯从医院附近买来的包子,猪肉大葱的,还有拌三丝、小米粥,她夹起一个包子问女儿要不要吃。女儿瞄了一眼包装袋,说:“我不爱吃这家。”“让你爸回去给你做好吃的。”

女儿中等身材,微胖,这一点像是完全遗传自妈妈,与父亲的干瘦无缘。发质的柔,发量的多肯定也与父亲无关。她的脸可大可小,敷面膜的时候大,用刘海和两侧头发修饰的时候小。在大多数同学的认知里,她的脸是小的,或者,小的时候多。在老师眼里,除了常常和老师对着干、不按时完成作业、偷偷在女厕抽烟、偶尔考试作弊外,算是个好学生。对于父母来说,她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算了吧,您还不知道我爸做的那些好吃的,我要吃肯德基。”“好好好,好不容易周末回家了,吃点好的。一会儿点外卖,你们爷儿俩回去吃吧。”你一个人可以吗?刘祯在大脑中编译好这句话,信息流通过视神经回转给眼球,透过玻璃体、晶状体、瞳孔、角膜,成功送出。望着刘祯投过来的目光,她将眼神之能指译为所指,并用一个只有刘祯能够察觉到的点头做出了肯定回应,表示∶我一个人可以。

姚琴这次住院的原因是由于咳嗽变得厉害了。抽血,做CT。大夫审视了最新的进展,表明照这个情况应该是特发性的了,建议留下来输输液,做雾化,吸吸氧,权当治疗。今后会多开一种雾化药物,回去要准备一台制氧机,能做雾化的那种。对这个病而言,更重要的东西不在于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外在实体,而在于病人和家属自身,需要向内部挖掘,思想层面必须有所准备。

接受治疗时打气管闯进去的药、从静脉灌进去的药就像轮巡的狱警。来了,十恶不赦的肺摇身一变为老实巴交的肺;走了,原形毕露为撒泼打滚的肺,滑头滑脑的肺。“你不能把那些破塑料棍拿掉吗?”刘祯指着刘素素的耳洞说。她的两只耳朵沿着耳轮分别打了七个小洞,里边穿着一厘米长、意面粗细的彩色半透塑料棍。那是她开学后不久所接受的仪式,说象征不再是初中小孩儿。“不能!我喜欢,老师都不管,您管干嘛。”“按说你们学校应该主抓纪律,怎么这些都不管……”临走前他亲吻了她的额头,与女儿小吵着出了病房。小吵的尺度被刘祯拿捏得正好,声音小了姚琴听不到;动静大了反到会有被当真的风险;程度把握就像中餐调味之奥秘,讲究一个适量,玄而且难。只有这样才能使她放心∶他的宇宙中不止有她,还有女儿呢。看着爷儿俩回去,姚琴仍然感觉有些憋得慌,取下吸氧管打算再吸半个小时。

最初的咳嗽始于一月。过了元旦假期,姚琴照常去上班,楼下乘坐一二三路公交车四站,倒五六七路八站,再步行九分钟就到了区图书馆。整个白天大体上与往常一样,清闲。大部分时间里,给人感觉她的主要工作只是静坐,辅以喝茶。挨到手表振动提示该起立活动,就提着保温杯去水房接水。如果水杯水位依旧高涨,也会偶尔去收拾收拾桌椅与书架上的书。书架上的书有形同虚设的危险,越来越少被人翻阅。来这的大都是自带书本、平板电脑的中青年,准备考研的居多,其次是备考其他资格证的、写作业的,还有打游戏的。三杯水下肚,代表到了起立拿外卖的时间。这天点的是麻辣香锅单人餐,这餐名副其实,主打一个麻、辣、香,仔细用筷子勘探的话,还是可以在辣椒和花椒的封土之下找到一号坑和二号坑的。一号坑里有少量的猪肉,多碎少整,浸在辣椒油中保存完好,仍然富有弹性;二号坑中躺着一些陪葬的木耳、花菜、腐竹以及说不清是什么的残肢,横七竖八,花菜上还附着一只黑色细小飞虫,显然是死后被人匆匆下葬。

菜少饭多,如何有序地剪灭这份午饭需要好好规划一下才行。她将餐盒中的米饭用勺子在中间横向划一道,然后竖着划了三道,平均分成了八块。将仅有的一些菜、肉尽量公平、公正地分摊在每一份米饭上。准备完毕,剩下的就是用勺子一块一块地将饭菜送入口腔质检,合格品则有幸光临胃袋。菜、肉与辣椒、花椒的完全剥离并不容易做到,姚琴觉得饭后的那阵咳嗽应该与吃下去的“封土”有关,但毕竟在一口热茶的抚慰下就舒缓了下来,并没有在意。当时,就在气管震动的瞬间,时间仿佛停止,四周漆黑。停电?不是。窗外同样漆黑。一束白色聚光加身,似乎有一双眼睛盘桓周身,自胸及背,从头到脚,由外而内。在确定她体内某个齿轮业已啮合,比生物钟更深一层的时钟悄然逆时转动后,时间恢复流动,灯光、阳光再现。那一口热茶滑过舌尖,趁着钻入食道的当儿,递给气管一丝热力。

几日后的晚上。如天气预报所显示的,来自西伯利亚的凛风终于如期而至。慷慨,大方,还附赠了雷达未曾侦查到的雪,大雪。姚琴顶着风雪在车站等,软件上显示的到车时间不停更新,一个五分钟接着一个五分钟,似乎每个五分钟都另有各自的五分钟。那张脸已经退缩到冰壳之下,被浸血利风匆匆雕刻而成的冰壳之下。参差粗糙,根本没有抛光润色的工夫。羽绒服帽顶生生堆了半个雪人出来时,才迎来了那节续命的车厢。上车没多久——大概就在冰封褪去,肉脸再次浮现的时候——便开始咳嗽,每隔几分钟就得咳嗽几下,不然不痛快,就这样一直持续到家。

进门时,赋闲的刘祯已经做好了晚餐等着她一起吃,寒假中的刘素素则和朋友到外面聚餐去了。看到妻子不停地咳嗽,他问她怎么了。她说,可能是被风吹的,喝点热水暖暖身子应该就没事了。番茄炒蛋、切片的松仁小肚、白菜豆腐汤、米饭和碗筷、调料凑成了餐桌表面的构图。要说为什么选择这几个菜作为晚饭,番茄炒蛋,永远位于快手菜谱的榜一位置,简单来说就是搅和搅和;松仁小肚,主要靠买,再凭借想象力分解成不规则的片状和块状;白菜豆腐,大差不差切一切,水开,丢进去,等着就好;在调味问题上,他选择了更加民主的方式:盐、胡椒、酱油、醋放在一旁,根据口味自行酌情添加。他向她阐释:我不是不知道你的口味,我只是为了防止不对你今天的口味。

那时候姚琴的咳嗽是干净的、清澈的、有分寸的。喉管微微震动,震力下传至气管中段遂无力再向下探查,肺部中军大营安然无恙。一碗热汤灌下还真就止住了。两个人并没有对它再发表什么言论,而是将火力转向了刚刚上映的电影。直到两天后咳嗽再次出现。咳嗽的再现一定有原因的,咳嗽或许是肺的一种自我表达。它为什么要表达,它的诉求到底是什么,姚琴从手机上找到了答案,确切地说是从天气预报软件上找到了合理的解释。“一定是这几天雾霾太严重。你看,PM2.5已经突破四百了。”她这样跟刘祯说,并得到了赞同,那种赞同是通过观察他躺在床上翘着的二郎腿末端抖动的脚得来的。KN95口罩是不是还不够?要不要备个防毒面具?等到下一阵大风将雾霾赶走后,这个假设也就不攻自破了。没关系,她继续提出了几种假说,并进一步根据日常经验自己给自己诊断,自己给自己开药,这个糖浆,那个口服液,这种雪梨,那种枇杷。总之,先吃着看看。

一周后,出院。清明日光带着颇具讨好意味的温度,打在姚琴身上。步出医院大门,她用力感受久违的、带着花香的自由空气。桃花、杜鹃花、牡丹花、海棠花、玉兰花将馥郁芬芳施舍给有缘人的同时,毫不吝啬地展露腰肢,凭风扭动。它们成功地吸引了她的注意。漫步街头,她慢慢地欣赏,慢慢地走着,好像从来没有意识到它们的姿色竟然如此傲人,好像她的慢步只是受到了野花的牵制。

在网上订的制氧机已经于前日送达,就放在卧室,姚琴那侧床头旁。刘祯将血氧仪夹在她食指,八十三。他说,吸一会吧。姚琴点了点头。湿化瓶里注入半瓶纯净水,启动机器。虽然标明静音款,但嗡嗡声还是不断在房间墙壁、地面、衣柜、五斗柜、双人床以及一系列小物件间反射、衍射,威武地宣告着它的主权。今后它才是这个房间里最不可或缺的存在,将接替她掌管周身氧气含量。他将氧管轻轻挂在她的双耳,出氧口放在鼻下。帮她脱下鞋,将双腿送上床,竖起枕头让她靠着。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现在就开始练习这套动作。再测,九十九。

她想提前给女儿买那台单反作为生日礼物。将计划中十八岁的成人礼当做十七岁贺礼。刘祯俯身亲吻她额头,表示同意。那个周末中午,刘素素吹灭蜡烛,切分蛋糕。过往十六年挑选生日蛋糕都是刘祯的工作,这一次是姚琴挑的,三层水果巧克力蛋糕,还特意要求糕点师在表面画了一朵小小的冬菊。冬菊,什么含义?刘素素没空去想。梦寐以求的相机将生日氛围推向了高潮,素素将她赞美成了世界上最好的妈妈,永远爱她。只是这一次的“永远”又会持续多久就不得而知了。而她确实永远爱她,平常早中晚各半个小时,在素素回家的每个周末她都尽量不吸氧,或者在她闭房门不出的情况下才会吸一会儿,甚至连咳嗽也是偷偷的,坦然地咳嗽好似会使什么事情败露。但是雾化治疗从来都是大方呈现。治疗,这种行为看起来总会给人传达某种积极的信号。这让素素觉得那个机器只是用来雾化治疗用的,而妈妈对它并未产生依赖,妈妈是妈妈,机器是机器,泾渭分明。

“还不给妈妈拍张照。”刘祯似乎从没看过女儿这么高兴的样子。“拍!您俩一起呀。”“先给妈妈单独拍一张,然后再一起。”“好!”姚琴提议难得用这么好的相机拍照,得先让她化个妆。素素当然可以理解,并将她在社交媒体上新学的手法施展到了妈妈的眉、颊、唇。刘祯品了品,觉得确实化了,但又似没化,不过确实好看,久别重逢的好看。素素异常熟练地操作着相机,好像她已经拥有了它很久。“妈,你笑一笑,对……三,二,一,茄子!”那张竖向半身照成了素素相机中的第一张照片。

当天晚上,姚琴还拜托女儿帮她做了一件事。“素素,马上夏天了,你觉得这几条裙子,妈妈穿哪个最好看?”点开购物车,里边显示着六条连衣裙,红黄粉蓝绿紫,每一种颜色都是极致的艳丽、闪亮,多盯几眼就会烙在视网膜上。“我记得您不是不喜欢这么艳的衣服吗?”“所以之前没穿过,但现在我想试试。”女儿最终给妈妈挑了那件大红色无袖圆领连衣裙。

去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是刘祯在公司的最后一天。最后的任务是确保流程走完。核实赔偿金时他发现与传言不符,果然仍是N加一,但又不好说什么,毕竟仅仅是传闻而已,只恨给自己无端增加了镜花水月般的希望。签字,最后一个“点”就是他为公司十年软件测试光阴画上的句号。功劳,这字眼看起来颇为宏大,大到他这种小角色配不上。直到被不断进化的“敏捷”概念具象而成的自动化所替代,他才恍然明白自己幻想中的那些苦劳,其实在上边看来也并没有那么苦。只不过苦是嵌入自身的,就把那所谓的苦更加苦化了而已。正值年根,不如彻底放松,工作的事情年后再说。

春节后,咽下的药就像某些专家对于股市、房市的真知灼见,说得挺好但并没有什么实质作用。“都吃了两个礼拜了,去看看吧,我陪你。”市医院只有一街之遥。他们坐在诊室里,看着那位年轻的主治医生放下一叠血象化验单,举起张张胶片,静等着他张开金口。医生盯了这对中年夫妻一会儿,似乎终于做下了某种决定,玉言射出,像一枚流弹,一石二鸟。刘祯感觉有什么东西滴在了自己的头顶,伸手摸,满手白色黏稠液体。抬头看,天花板在融化。四周看,墙壁在融化,办公桌在融化。向下看,一坨肉色黏液落在衣服上,自己在融化。再感受,嘈杂人声也在融化,连时间都是融化。一切都融化成白色的、黑色的、肉色的、彩色的秽物,逆时针旋转着飞入医生的口中。他在那个深洞里面胡乱挥舞四肢,什么也抓不住,越是想逃离,越是被吸得更深。感觉到了漆黑,看到了绝望,嗅到了冰冷。他就那么飘着,飘在一片无垠中,好像飘了很久。死一般的寂静之后,象征着他仍然活着的剧烈的心跳声把他拉回了现实。一只手握过来,凉凉的、湿湿的,他也听见了她的心跳声,更加急促,更加惨烈。

她请假,两个人开始不停验算,四处寻人对答案——如果确实有答案的话。

找二百公里外省医院的人、四百公里外的东部沿海的人、一千二百公里外岭南的人,一千二百五十公里外岭南之南的人。

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北边。

从主治医师到副主任医师,再到主任医师,随着职级的升高,变化的貌似只是措辞方式、修辞水平、委婉程度以及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威。这道难题并非完全无解。移植,是理论上的一种可能。理论,源自日常经验的过滤,而那种经验未曾在他们的日常中出现过。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姚琴内心很平静,异常平静。她漫无目的地走,刘祯陪着她漫无目的地走。天黑了,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东华门,沿着护城河一路向西。这里静悄悄的暮色覆盖了白日的喧嚣,昏黄路灯下偶尔还能遇到几名迟归的锦衣卫与格格,更多的是夜跑的现代人。路旁的凋枝像一双双枯手伸向天际,好似也要攫走她身边的空气。枝头上四散着更细的尖枝,四仰八叉,自己的肺叶也会变得那般枯萎吗?她想着,望着护城河对岸。劳动人民文化宫里那一条白色路灯,像纸糊的白灯笼,像是在迎接谁,她不喜欢。接着走,向南的路一直通向端门、天安门。她想起十年前自己还在天安门正面的广场迎接太阳升起,如今却在它背面的空地被夜影吞噬。背后的午门威严耸立,那么高大雄伟,自己是那么渺小,两侧伸出的燕翅楼简直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她捏碎。如果那些电视剧里所说的是真,午门似乎是个不详之地,门前地底不知浸了多少鲜血。可是无论真假,普天之下又有哪一寸土地没有被血染过。难题难解,至少先从已知出发试着一步步写出推导过程,能写多少则答多少。“就这样吧。”她对刘祯说。他没有选择说话,吻她的额头,继续陪着她走,命令那只串联彼此的手抓得更紧,仿若一个不留神便会丢了她。西华门、景山、北海、什刹海、鼓楼、南锣鼓巷......不知在夜色霓虹中走了多久,她说:“我们再去一次那里吧。”“好。”姚琴对待治疗的态度是积极的,那种药一按一吸,只是谁也不确定可以将纤维化的发展速度延缓至什么地步。

姚琴感觉到喘是在六月。不过在那之前,血氧含量在下降,同样下降的还有体重。但也有一些东西在逐渐增加,比如每天吸氧的时间和肺部的白色阴影面积。卧室到卫生间的物理距离不可能发生改变,可是她却觉得两者之间越来越远。否则,为什么她仅是去个厕所而已,会变得越来越费力呢?相反,渐渐缩短的是步伐,是脚步与地面间的距离。慢慢地,她发现自己的双脚只能蹭着地面而行,曾经凭借下意识就能完成的抬脚步行彻底沦落为过去时。她完全没有额外的体力去成就那么奢侈的动作。需要依靠,她扶着刘祯,他短暂外出的时候,就扶着墙。一来一回,像跑了个半马,吸入的氧气量与排出的汗液比例十分悬殊,像是刚从井里捞出来的。当然,曾经试图掩饰的所有,不得不完全暴露在女儿的眼中。素素从来没有问过,在还没开口的时候,面前的事实业已说明一切。那时的咳嗽已经没了分寸,肺在宣泄,不留一丝情面。咳嗽的震动已经突破防线,直抵肺部老巢,搅得昏天黑地。素素第一次看到有一种咳嗽在结束时可以逼出眼泪和鼻涕。而那咳声会共振她的肺,眼泪也会击垮她的泪腺,无法想象甚至不敢想象眼前的母亲此刻忍受着怎样的痛苦。姚琴大喘着望着她的眼睛,知道了她的知晓,但什么也说不出,只有一种失败后的羞愧。后来,刘祯将买来的坐便椅放在了卧室床尾。那是在他一再要求下姚琴妥协的结果,也是她的底线。

小暑那天,素素再次去到住院部三楼。母亲的入院,紧急、揪心,是一次赌博。

早晨。姚琴打坐便椅下来,表现得非常痛苦,支撑扶手的双手终究颤抖不已,蹭回床上需要两三步路和一个转身,这些已经足够耗费掉她全部体力。她在喘,喘气,急剧地喘气,唯一能动的地方就是口,攫取氧气,伴着微弱的呻吟。让人想到离水的鱼,两腮不住翕动,徒劳;使人想到破洞的气球,拼命鼓入空气,没用。氧气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可刘祯至今没有看到过一个人对于氧气需求的外在呈现像妻子那般迫切。在她的身体里好像有个装置把氧气过滤掉,专门负责反制她对氧气的觊觎。他试着调高机器的制氧水平,但看起来无济于事,最终拨了电话。

急救人员首先询问了她的身体状况,她的状态通过目测就已经足够证明所有,无需再测量那些体征数字了。他们反复告诉刘祯,病人现在极度危险,送往医院的过程同样危险异常,请家属做好准备。最终,他们得到了他肯定的答复。姚琴那时就是一块脆弱的、轻薄的玻璃制品,微微触碰不当就有碎裂的可能,只好两人一头一脚,连同床单一块兜起,小心翼翼地将她送上担架,戴上氧气罩。幸好住在一楼,阻碍她上车的只有四五级台阶。说不清是幸运还是不幸,这场赌博以胜利告终,随后那几针激素的注入,吊回了姚琴的命。

素素中午去的时候,姚琴半靠在病床上,刘祯正在给她喂粥,一边吹,一边喂。见女儿来了,她面带比大理石还硬的微笑,拿起了床上的一个矿泉水瓶子。瓶子装有大约三分之一的水,瓶盖是拧紧的,盖子中间打了个小孔,足够一条胶皮管穿过。这条胶皮管一头浸在水中,一头露在瓶外。“你看这个,妈妈给你表演吹气。”说完将管子含在口中,吐气。有些记忆就像老胶片,需要与名为痛彻心扉的显影液发生化学反应才能重新显现。注视着瓶中不停翻腾的气泡,她看到一张相片,小时候的她站在旋转木马前排队,双手捧着一个透明的饮料杯面向镜头,正在百无聊赖地往里吹气泡。还有一张照片,她站着,双肘支在柜子上,盯着在眼前新买来的鱼缸里游曳的金鱼,缸里大量涌出的气泡遮住了她的左脸。深挖记忆,带她去游乐园的是眼前这个躺在病床上的女人,给她买鱼缸和氧泵的也是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女人。一张张照片凭空纷至沓来,汇聚成相册,厚厚的一本。她本是收拾好心情才来的,看着母亲“表演”,心中的酸也涌起气泡,往上飘,在眼中破裂,炸出两行水花。“素素,别哭,我知道你是心疼妈妈。人都有这一天,只是妈妈没想到这天来得会这么快。”素素不再尝试忍耐,扑进妈妈怀里,哭,哭得发抖。姚琴摸着她的头,“妈妈对不起你,不能让你继续做公主了。今后你要替妈妈照顾好爸爸。要好好学习,把烟戒掉,好吗?”素素点头时,瞥见父亲眼中的泪光,但下一个瞬间已经恢复如常。刘祯看见她耳轮上的细小空洞,随即将目光移到姚琴身上,“素素,让妈妈接着吃饭吧。”

这种情况下,总有一些人是需要见的。姚琴父母亡得早,大部分亲戚关系始终用文火保持,偶尔能够大火煮沸的只有小姑一人。那天上午,刘祯拨了电话,当天下午她就匆匆赶到了。进行女士间的对话前,姚琴把他支到病房外。一个小时后才让他进去,聊的什么不得而知,只知道小姑的妆防水性不太好。那几天他一直陪着她,二十四小时陪着她。

地上的红砖表面有几个小坑,那是由空调排出的每一滴水舍命撞击而成。如今水滴的蛮力收敛,转为某种晶莹,闪着光。飘,在墙上留下一道道泪痕,为女主人。女主人回家了。

出院。总要出院的。这次出院和其他病人的走出院不同,刘祯早早准备好了轮椅,终于姚琴的双腿也被取代。还有便携氧气袋,蓝色的,充满氧气像枕头一样。差异不仅仅在于走和坐轮椅两者的移动方式。三年前姚琴曾从这里走出去,带着重获健康的身体。三个月前也从这里走出去,像风筝,提线却始终系在病床上。这次唯一让她有所欣慰的是,回家。无论身体如何,不论家的冷暖,只要身体进了那扇门,总是心安。

她坐在轮椅上,抱着氧气袋,那像是她的外置呼吸器官,没它不行。他在后面推、抬、搬,就这么回了家。阳光炽热如火,行人匆匆而过,绿叶蔽日遮天,蝉声鸣嘶不止,大小生物在盛夏火热地炫耀傲人的生命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心脏跳跃、血液流淌、肠道蠕动、神经传导等内在动力的维持需要代价。外在肌肉成了累赘,皮肉间不再需要脂肪润饰,体表水分与空气达成交易。她的脸从未那样棱角分明,深邃而立体,如同一尊雕刻时用力过猛的翁仲。喂入的流食重量越来越轻,流速愈来愈慢,越来越接近于纯粹的液体,只有纯粹才能紧贴食道悄悄溜进胃袋,而不引起气管的察觉。姚琴牺牲了动,换来静,换来一身轻,从一百四十斤直达八十五斤。她彻底无法动弹了,只是平躺。平躺,意味着突破了曾经的底线,身下的尿垫、柜子里的“包大人”、下身仅一层被单遮掩,她需要刘祯的帮助,目光聚在卧室门外,她祈祷不要被女儿看到。素素瞄到过被单下边光着的双腿,褪色的光,干瘪的光。自那以后,当妈妈呼唤爸爸的时候,她默契地从不出现在母亲的视野中。

那天,刘祯给她简单擦洗时才发觉在她脑后头皮上长了一大片痱子。身体禁不住太凉的冷气,房间里还是热,长时间平躺不透气,捂出来的。触目的瞬间,愧疚以一种无形的方式闷在他心里,仿佛痱子就生在那里,难受。什么时候长的?有一段时间了?她不是不能说话,为什么不说呢?“剪了吧。”她还是说了。“什么?”“剪了吧,凉快些。”刘祯动手了,用的是床旁五斗柜里的那把剪刀。他让素素帮忙扶住妈妈维持坐姿,自己在身后,在床上铺好报纸。耳后吗?嗯。那几剪参差不齐。看着掉落的头发,失去光泽的、干枯的头发,他觉得不需要考虑审美问题,还得以实用为主。事后,她拒绝了照镜子的提议,看来伴随剪刀落下的不止是多年长发,心头也缺了一块。

九月,那个今后对这家人具有无比重要纪念意义的一天,中秋节的前一天。喂早饭时刘祯尝试了几次,总是无法将那勺米汤送入她口中,反复替她擦拭嘴角。马上,他意识到了。自四月出院开始,血氧仪上的数字就像是某种倒计时。终于,就连至纯的氧气也无法将它增加哪怕一点点。救护车的鸣笛比上次更加急迫,更加悲壮。医生浮光掠影地看了看姚琴的状况,转向刘祯,“切气管吗?”寥寥几字,语气中透露着极强的专业与威权,仿佛又是某个流程上的重要一环。肺功能已然丧失,切开气管只不过徒增一道伤疤。医生还在等待走流程。那张嘴发出了她一生中最虚弱的声音,刘祯飞也似的凑了过去,紧握她右手。“回,家”,两个字如同两片纤薄的雪花飘进右耳。头颅左摇右摆代替口舌将答复投递给医生。姚琴微弱的心脏拼命跳动,依然坚决地执行着它的计划,但肺腑另有计划,两者迥乎不同。他轻轻地吻了她的额头。

最终,姚琴遗留下来的语音、图像、视频接替了她成为在这个世界的存在。

下午,刘素素收到了爸爸的微信,盯着那条信息,表现得比想象中冷静,有所释放的感觉胜过悲伤一筹,替母亲松了口气,也替父亲松了口气,随母亲体重下降的还有父亲的体重。最近一段日子,她尽量避开母亲,不为别的,只是不想再哭泣。

第三天清晨,刘祯嘱咐素素抱遗像要冲里,不能见光。那张照片她当然还记得,就是单反相机里面的第一张。迎着街坊邻居和路上行人的斜视,来到医院地下二层一个角落,刘祯又塞给那个人两包烟,感谢他的好生关照。拉出储藏室柜门,姚琴就在那里安然躺着,像在家里一样,只是脸上的气色似乎恢复了些许,又带着几分不自然。素素及时地,狠狠地咬住口腔右壁的一块肉,才将眼睛的湿度压了下去。她早已把那条给妈妈选的连衣裙忘到九霄云外,如今在母亲身上绽放,红得像血,似曼珠沙华。

本以为这场葬礼是冷清的,谁知道在告知小姑姚琴的死讯后,她将葬礼的时间地点也转达给了其他亲戚。许多亲戚刘祯也只曾见过一面,有的是在姚琴父母的葬礼上,有的还是在当年婚礼的酒桌上。葬礼主持人就像契科夫笔下的演说家,侃侃而谈,郑重其事。从发言中可以轻易地摸清他的惯用文本,听起来只有死者的姓名是个变量。走流程,亲友吊唁,一大帮不太熟的亲戚依次走过来握握手、拍拍肩,节哀顺变,以兹勉励。等待火化时,素素和父亲静静地站着,听着别人家的震天哭声。她生出结论,或许那哭声是某种对逝者突然逝去的疑惑不解,他俩早已看清死亡的全貌,相比于突然走掉的猝不及防,似乎一点一点死去的过程会叫人变得冷静。因为那些哭声与眼泪不会积攒到最后才一下子如火山爆发般释放,而是均匀地倾泻在沿途的每一个节点。刘祯的泪流在他短暂的外出中,流在封闭的卫生间里;素素的泪滴在书本上,浸在宿舍的枕头中。

事讫,刘祯打着黑伞走在后面,素素抱着盒子走在前面,他看到素素的耳洞已经愈合如常,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他们将它暂时安放在那间小格子里面。接着亲戚们纷纷四散,刘祯也悟得中年的走和老年的走似乎不一样,她爸妈走后还和亲戚们搓了一顿,那吃饭喝酒跟逢年过节没什么两样,仍欢声笑语,饭桌上谈的都是未来的美好生活。仿佛妻子走后便没了未来,也就无需再过一遍搓一顿的流程了。

姚琴生的流程维持了四十二年零十个月,比医生预计的延长了两个月,死的流程又将持续多久呢?

蜜月,始于婚礼后第二天。两个小时飞行,再一整天大巴。大巴盘山而上,环山而下,山路坑洼不平,一些深坑只是简单地搭上一块木板便权当填补了。那时候的司机敢开,游客敢乘,管理者敢放心。这一切都让前庭器官敏感性过高的刘祯晕得更厉害,吐了半路,姚琴照顾了一路。傍晚时分,二人终于到了景区旁的小旅馆。新婚燕尔,有些事情是尝不厌的,在暴风中心两人紧紧相拥,迎着骤雨升向天际,喷出云层之际,抱得更紧,紧得要将对方镶嵌入身,占为己有。云层之上一片和煦,暖流飘绕,醉人心脾,清风把他们送回了人间。侧躺着,刘祯从身后抱住她,两只右手十指紧扣。时光搦管悄无声息地在两只右手勾勒出几许褶皱。她睡着了,他才小心地将手抽离,望着天花板,蜜月旅行时的一幕幕涌现。大巴被高铁代替,小旅馆变成了大酒店,所有事物都在朝着新的方向发展,唯独他们都成了破旧的人。次日步入景区,尽管摆渡车从早到晚忙个不停,工作人员像赶牲口一样吆喝着,把游客赶上大巴。一辆辆,一趟趟,将游客放在各站景点。可姚琴还是选择沿着新修的栈道步行,她要走,尽情地走,走个淋漓畅快,仿佛要将余生的路走完。走过澄蓝的湖,走过粉色的树,走过绵延的瀑布,走过斑斓的芦苇荡,走到山顶凉亭。十八年前,两个人在这里约定,享受婚姻的甜蜜,一起迎接未来生活中的琐碎;如今两个人约定,享受生活最后的甜蜜,一起迎接生命的破碎。

暴走后那晚,二人睡得很沉,很香。

他们坐在诊室里,看着那位年轻的主治医生放下一叠血象化验单,举起张张胶片,静等着他张开金口。医生盯了这对中年夫妻一会儿,玉言射出,就像扔在调皮学生身上的粉笔头。“肺部有炎症,瞎吃那些止咳药没有用。我给你开些抗生素,一次两片,一天一次,忌油腻,忌辛辣,三五天就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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