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有座孤僻的山,山算不上很高,只有浅浅薄云微微缠绕,蒙蒙的,让人看不懂,捉摸不透。可能没多少人去的缘故,山,自始而终都是那个样子,安安静静的,不打扰一丝人间繁华。
半山住了一户人家,一父一母一子,还有院子里松松散散牵着根绳子的驴和几只咯咯叫的鸡。这年老天不赏饭,家里实在揭不开锅,李四和儿子开了个小长会,决定把家里那头可怜的驴给卖了。
说实话,李四下山还是许多年前的事儿了。虽然不知道山下到底是个啥子情况,但卖个驴又不是什么很难的事儿,他甚至都觉着后面牵着驴跟着他的儿子都有点多余了。
两人哼写小曲儿,一路粘花穿草儿,悠哉悠哉就到了集市,去了去周围问了问人家驴的价格,找了块儿木板,笔走游龙写下黑俊俊两个大字——卖驴。
一上午过去了,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但却没几个人问,李四感觉有点纳闷,没人买走这倒是正常,但连问的人都没几个是怎么回事?
儿子扯开嗓子喊了一上午,此刻也无精打采的垂着头,懒得说一句话。
好不容易等摊子前路过一个看起来挺友善的人,李四便和那人搭话。
“诶,这位兄弟,你买驴不?这驴我们自家养的,你看看,挺好的。”
“嗯,看起来是不错,但可惜了,我家并不缺驴。”那人摇摇头道。
“好吧,那兄弟,我这儿摆了一上午怎么也没见多少有人来问,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吗?”李四道。
那人琢磨了会儿,“我知道了,你这牌子上的字得改改。”
字?李四将那牌子翻来覆去瞪大眼瞪的眼都酸了也没瞪出个所以然。
“嗨,一看你就不经常赶集,你应该在牌子上大大写上‘诚信’两个字啊,这样别人才敢买。你不知道吧,最近有个卖驴的,买给很多人不好的驴,所以大家都小心提防着呢!”
“可是写上诚信就有人觉得我诚信而去买我的驴了吗?”李四有点纳闷。
“嗐,总比不写强嘛。别的那几家都是这样写的,你就写‘诚信卖驴,童叟无欺,老百姓不骗老百姓’,我保一准有人来问。”
“那好,兄台,真是谢谢你了。”
等人走后,李四摇摇头道“真是奇怪,这诚信往牌子上写写就真的诚信了?”
“爹,您可别唠叨了,人家说的又不是没道理,抓紧把牌子改了吧。”
“诶,你这小子还嫌你老子唠叨了?”李四抓起李飞耳朵就要教训。
“爹,我错了,不敢了不敢了。”
李四哼了一声,没再管这个逆子,抓紧时间把牌子给改了。
改了之后明显问的人多了起来。
“你这驴几年了?”
“八年有六个月了。”
“有点大了,算了吧。”
………
“你这驴生过病吗?”
“我想想,哦,它刚出生的时候生过一两次。”
“哦,这样啊,我去别处看看吧。”
………
“你这驴大概多重啊?”
“大概三百四十多斤吧,我记得拐角处有称,可以去称称。”
“那它还挺结实的。”
“它年龄稍微大了一点。”
“那好吧,我想要个小点的,你人还挺实诚的。”
………
一晌过去,驴都无精打采的卧在地上了。
“算了算了,儿子,我去看看别人怎么卖的,你在这儿好好看着驴。”
李四挑了个人最多的卖驴摊,上面大大写着“诚信经营,张家卖驴”几个大字。
只见那伙计敲锣打鼓,弄的沸沸扬扬,“张家驴,是好驴,身儿壮,腿儿健,能下地来能拉磨,壮时能当肥牛使,老了杀了肉鲜美;张家人,是好人,讲信用,守诚信,能养驴来能任信,驴的质量不用怕,诚实守信好人家!好,人,家!”
“来来来,大家都看看我家驴,这个,身强体健这嘞!”伙计牵过一头驴,打着圈儿展示。
的确好,李四心道。
人群疯了似的抢购,李四本来打算回去却突然发现有的人牵来的驴和那伙计牵出来的驴一点儿也不一样。——有的驴明显年龄大了许多,有的驴有点病的征兆,有的更是“古道西风瘦马”。
李四赶紧抓住一个人的手,“你这驴不对,你看他的牙齿磨的太严重了!根本不是正值壮年的驴!”
“去去去,人家可是正经买卖,讲诚信的,你养过驴吗?…哦,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东边那个卖驴的?切,你的驴没人买就来污蔑,真是恶心透了!”那人呸了一口,便走了。
李四想叫住那些买了坏驴的人,但没有人听,没有一个,因为他们只相信自己眼中看到的诚信,可写在表面的做在表面的诚信,那就是诚信吗?
李四有点恍惚,前些年不是这样的啊,怎么就变了呢?是人们不认识诚信了,还是诚信变了呢?成了表面的牌子,成了表面的纸糊,成了一具人人焊在脸上,达成目的的工具?不应该啊,这不是一件该存在的事。李四环顾四周,觉得这些人病了,到处都病怏怏的,诚信的人,他们不信,戴上面具的,他们觉得是真的诚信。乱了,都乱了……
李四没回过神,等他回过神来,摊子前早都没有人了。他死命抓住那个伙计,“你们卖的驴。”
“哦,那都是平时卖不出去的。”
“你们不是讲诚信吗?”
伙计一笑,“我今天在这摆摊,明天往那儿,今天是张家,明天是李家,谁知道?今天我卖,明天他卖,他们找都找不到。”
“你…你们没有良心!”李四吼道。
“哦,良心有一顿饭来的重要?老头,你的驴,卖出去了吗?”伙计讥讽道,“我是没诚信,但这个社会它不再讲诚信了,诚信,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李四整个人愣在了原地,心里好像有无数把钝了的,生了锈的,撒了盐的,满是血的,不知道杀了了多少人的刀在凌迟他!他痛,他清楚的痛,他明白的痛,他不是痛那头怎么卖也卖出的驴……
李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他只记的人声嘈杂,穿过了人,穿过了街,穿过了自己,看到了那只可怜的没人要的驴,他抱住了驴,也抱住了自己。
“儿子,回家吧,不卖了,不卖了。”他抱着驴,直想哭,可他也不知道哭什么,一个大男人因为卖不出个驴而哭?那太可怜了吧。
李飞不知道爹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爹的灵魂好像都不在了。
“走爹,我们回家。”
“诶诶诶,兄弟,等一下等一下,我想买你的驴!你们不知道,那家卖驴的出事了,大家刚才发现他们高价卖坏驴!”一年轻人气喘吁吁拍住李飞道。“我听人说,你们最诚信了,幸亏我赶上了。”
李四的灵魂好像又回来了,“嗯,驴,卖。”
年轻人买了驴正准备走,却听见了李四小声说“要记得,站在悬崖上的时候,不要向深渊伸出一步,因为你伸出去的那一小步,便足矣让悬崖下的手将你拖拽下去。”
年轻人似懂非懂,但他知道他有一天会懂的。
回去的路上,李四少了头毛驴,但总觉得,多出来的不只是手里单薄的钱,没来由的,他突然对儿子说道:“儿子,我们养驴吧,养好多好多驴,卖好多好多驴,卖好多好多东西。”
李飞觉得莫名其妙,他只听李四长叹一口气。
——有些东西,终究是要人守着的——
——守着的——
远处的山回荡着声响,那座没人的山终将不再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