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板一响,三弦动,杨家将的故事说不完”,陕北土窑洞的土炕上,主家收拾起所有的被褥,只留下炕头被烧焦的一张芦席。芦席正中间就是主角——开讲的说书人。
只听见刷板啪啪,三弦铮铮,“连花乐”沙沙响,一段《金沙滩演义》搅动山村的宁静,搅乱了听书人的心。
小孩子最喜欢战斗场面,杨家将的故事在小人书里不知道温习了多少遍。有些故事,越熟悉越期盼,听完扬大郎,心里就知道该说杨二郎了,可还是焦急,就像饿急了,明知道饭已做好还是心焦急躁。
讲到高潮处,说书人的三种道具或高或低,或长或短,或激昂或低沉,再配以一口咔哩嘛嚓的陕北方言,那场千年之前的战斗仿佛就在眼前:杀杀杀,战战战,直杀得天昏地又暗,死人摞成山。哎,断腿的将军喊冲锋,一条胳膊的士兵抡大刀:打死你们这些恨人的辽鬼子。真是你砍我我戳你,刀砍钝了枪打折,断腿残肢满地丢,血流成河漂起人……突然,说书人高亢变低音:可怜杨家将,一门忠烈报君恩,死的死伤的伤……哭腔拉得很长,很长,一直拉到对面山上的一颗枣树上弹了回来,把听书人脆弱的心弹成碎片片。
听书人已经忘了自己在窑洞里,仿佛亲眼目睹那场惨烈的战斗。老头叼着旱烟锅忘记点火,婆媳女子纳鞋底的针叼在嘴里定住了神。小娃娃听得合不拢嘴,老太太听得流口水。抹眼泪的女娃子把头靠在小伙儿肩上,小伙子从书里回来动也不敢动,生怕惊醒了俊女子离他而去。
“铮儿——”三弦的余音渐渐平息,大家方才回过神来,你喊我我叫你陆陆续续各回各的家。一路上,大家一下都成了杨家将的粉丝儿。稍微认得几个字的孩子们嚷着要买《杨家将》小人书,大人们则笑骂:深更半夜的让老子哪里给你买,话音刚落又和相跟着回家的邻居讨论:这师傅怎能把书说得那么好?
从小到大我很想知道这些艺人是怎么学习说书的。在我的印象里,说书人大部分是瞎子。就像上天分配好似的,一两个公社有一个说书匠人。他们眼睛不方便,不适合远行,加之交通不便,所以他们说书的范围就是方圆几十公里。在这几十公里,他们的说书路是用脚丈量山的高度踩出来的,是在乡间小道上听着牛声琢磨出来的。
乡亲们朴实,对待这些盲艺人很是恭敬,不仅称他们为师,而且书一说完就派专人把师傅送到下一个村子,也有说书匠任带着婆姨一起来的,这样既不用麻烦乡亲,老伴还能托口吃点儿好的。
盲人说书,凭的是三板斧:拟音,拟形,拟神,手里的三弦是主乐器,再佐以绑在小腿上的刷板和套在腕上的“连花乐”,就会衍生出无数种组合。
上天关上一扇门的时候总是留下了一牖窗,一部《杨家将》少说也有十万字,他们愣是全部记在心里,真是“腹有诗书”啊,何况他们心中远远不止一部杨家将。
没有文化,既不能读也不会写,盲艺人学说书只剩下唯一的渠道——听。盲师傅一句一句教台词,盲徒弟半句半句学,有时候师傅急眼了——就这一句你学了一天还不会,想当年为师我……
话音未落弟子就挨了一巴掌。盲人打人可没有准头,本来他想拍你的肩膀,结果一跑偏,这巴掌就结结实实在脸上印出五个手指印。流着泪的说书人继续练习着说书的一板一言,也许他们之所以能说哭别人是因为自己已经哭过好多回了,就像写文章一样,首先感动了自己,才能让读者涕泪连连。
流利地背下台词,就得分段,分章,分回,这种说文的大布局让说书极大气。分段之后是配乐,哪里弹三弦,哪里该打刷板,哪里得摇摇“连花乐”都极有讲究。有时候单单一种乐器独奏,有时候两种乐器协奏,也有的时候三种乐器合奏,配乐恰当时好比锦上添花,配乐失败则是画蛇添足。
瞎子说书匠渴望光明,就把传统的光明播撒;盲艺人没文化,却把文化送到了偏僻的乡村;瞎子天生残疾,却成了文明的布道者,成了乡村的文化福音,他们就是阿炳,人瞎心亮。那些一辈子没有走出大山的乡亲却有机会走进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历史,体味文化的魅力。说书人过滤了历史的腐朽,将真和美赤裸裸呈现,当乡亲们再从历史里走出来时,已经开始懂这个家,懂这个国,甚至懂这个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