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朋友圈里流传一组“我不是周树人,我是周怼人”的趣味图片。令人感觉眼前一亮,那些曾经耳熟能详的鲁迅经典语录,被绘画者放入现代元素,似乎一下拉近了鲁迅与现代人的距离,他不再只是木刻中那浓墨一般的八字胡和握着烟斗的横眉冷对的斗士,还被配上了一副粗金链子和一副墨镜,颇有点世俗气了,似乎也是众生中的某一个了。
那些被放大的经典句子,一经绘画者的有意渲染,立时变成了针对社会现象或者热点新闻事件的评点金句。甚至连刚刚入学的中学生看了都拍手称快。然而若是仅仅在这样转瞬即逝的网络中作为一种消费的对象,把鲁迅的思想简单化或者调侃了之,那可真是有点暴殄天物了吧。
正如鲁迅在《野草》中所述,当我沉默时,我感到充实;我一旦开口,便感到空虚。有些我们明明独自沉思时想的清楚的道理,一旦要到开口表达出来,就感觉不知从何说起了。
那就还是回到鲁迅的作品中,从他的作品说起吧。
鲁迅的作品中,始终对孩子的成长表达了无尽的悲哀。
《风筝》是一篇散文,回忆了鲁迅幼时与小弟的一段往事。但是文章的开头,就表达了一种浓厚的悲凉气息。“灰黑色的秃树枝丫杈于晴朗的天空中,远处有一二风筝浮动”,这样单调的色彩,毫无活气的天空,让他想到故乡的风筝时节。早春二月,天上也有“淡墨色的蟹风筝或嫩蓝色的蜈蚣风筝”,和“寂寞的瓦片风筝”,因其形状简单,色调也简单,因而与别的风筝相比,有些寂寞,但也给这份刚刚发芽吐蕾的春日带来些温和。然而,作者的内心,依旧是肃杀的,就因为对于曾经的幼弟,有过一次伤害。
那时他的幼弟,只有十岁左右,正是好玩多动的时候,然而因为体弱多病,是无法跟着别的孩子群去追逐打闹的,就很想有个风筝玩,可以想见,这风筝对这个孩子而言,是一个属于自己的、可以控制的、成本也不高的玩具,就算牵着绳子随便跑跑,于孩子而言,不仅感受了快乐,也于身体有益。
然而,那时的鲁迅,家里的长兄,长兄的地位是不言而喻的,弟弟们都得唯其首是瞻。他不准放风筝,幼弟只能傻傻地看着别人放,看是不过瘾的,总要自己亲自来放一下,才能体会其中的快乐。就只能自己偷偷地做吧。而小孩子的隐瞒终还是不够妥当,被长兄发现了,如同侦探破获了追寻已久的罪犯,带着得意的满足感,以及遭到背叛甚至是挑衅长兄地位的不忿,鲁迅,狠狠地踏碎了幼弟苦心孤诣地制作并且即将完工的风筝——那有着胡蝶的竹骨,有小风轮做的眼睛,还有“红纸条装饰着”的风筝,是比那瓦片风筝还要复杂一些、颇费了幼弟不少心思的玩意儿,而且还是以地下工作者的心理来完成的,太不容易了!
而作为长兄的鲁迅,那时也就是一个高中生的年纪吧,认为放风筝”是没出息的孩子的玩艺“,在他看来,幼弟如此迷恋这没出息的东西,那是会影响到他日后的成长的。把这没出息的玩意儿一脚踏碎,也许还是对幼弟的拯救吧。一个尚未成年的青年,对一个少年做出的举动,在成年人看来,觉得未必不暴力,然而,让他做出这样举动的,并且还能够”傲然“离去的,又是从何而来的缘由呢?而鲁迅在成年后提及此事,幼弟的回答却是“还有这事?”真是连忏悔的机会也没有了,而对于幼弟来说,他遗忘的岂止是一件事,或许,是他整个童年的好奇和自己动手做事的积极都被遗忘了吧!
我又想到鲁迅的一个短篇小说《在酒楼上》。
这篇小说写了一个曾经的中学教员,回到故乡顺道去他曾经任教的小城S城探访。然而旧时的人事都已变故,正觉得冷清时,在酒楼上却遇见了十年不见的旧友纬甫君。纬甫看上去一脸的落寞,和”我“谈了两件“无聊”的事情,却都是和孩子有关。在母亲要求下,给他那三岁便夭折的弟弟修葺坟墓,然而去到乡下,他才发现,其实弟弟的坟冢里根本就没有一根尸骨,哪怕是一根头发。这个并不存在的坟冢却是母亲多年来的哀思寄托,却是个空坟。
想想也觉得可怜,一个女人的哀思,也是一个不存在的假象,可是为何却不能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坟墓呢?想那埋葬的时候,母亲是必然不去的,那么伤痛怎么能面对?那么埋葬的经手人必然是孩子的父亲了,父亲只是走个过场,把那三岁孩子的尸骨就随意弃置了吗?三岁的孩子,可能还不能对父亲有多少依恋,所以就草草了事了?
然而纬甫君更加感到悲凉的还不是这个,毕竟已经逝去的生命,多年以后,也不会给人以太多的刺痛。所以他只是“敷敷衍衍,模模糊糊”罢了。但是对于另一个曾经存活于他眼前的生命——那个叫阿顺的女孩,却给了他无尽的伤感。
阿顺,是个船夫的女儿,一个喜爱美好事物,却又单纯的女孩。因为想要一朵剪绒花,一个不属于她那个阶层的家庭可以有的头饰,而遭到父亲的一顿打骂。而她并不知道,这是她不该有的奢望,女孩子的爱美之心,使她向往,而她,不过是把这向往说了出来,就遭到打骂。而后,当纬甫去了她家,她拿出家里最好的待客之食——荞麦粉,冲调了一大碗给客人吃,自己远远地站在屋角,用害怕而且希望的神情看着客人吃。尽管阿顺的父亲说了,他们文人,一小碗就可以了,然而阿顺仍然端来一大碗,还加了许多白糖。这对于客人来说,可能就是她能够表达的最好的敬意了。
这么一个美好而单纯的女孩子,让纬甫记住了她,等到给她终于买到了剪绒花,要送给她时,却得知她已经不在人世了。而使她死去的原因,竟是因为听信了家里一个无赖长辈的流言,以为自己在外做工的男人在外面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因此抑郁,因而害病,竟像那林妹妹的病一样,终致离世。一个无赖的谎言,竟至夺命,是那谎言太可怕吗?也不是吧,说到底,还是阿顺的单纯善良,容易相信,而她和自己的男人也许没有多少在一起生活的时候,并不真正了解,她的男人,也确实是一个老老实实的船夫,许是也不懂得怎样说话去宽慰女人的心,就这样,两个苦命的人的姻缘就此断了。
可是,如果要说“这也不能怪谁,只能怪顺姑自己没有这一份好福气”,那以后还有无数个顺姑会因此失去了好福气,而她们自己不知道原因,他们也不会知道。
能怪谁呢?
怪她的父亲,没有给他上学的机会,让她除了单纯相信别人,还能了解一些别的?怪她的家庭,除了船上的生活,没有给她更多了解人间接触社会的机会,以致于不懂怎样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而只是隐忍着?还是怪她的长辈,一句话害了别人也还不知道自己做了恶?怪谁呢?
别人的事情终于己无关,纬甫还是继续教他的“子曰诗云”,教“诗经”,教“孟子”,教“女儿经”,教“他们的老子要他们读的这些”。继续教,然后继续看无数个阿顺的命运在他眼前流转,再慢慢消散。
我也想说,鲁迅的文章呢,要细细看,才能看的清楚明白;鲁迅的文字如果真的读进去了,思想深度会有不同。然而,有人就说,要那么深的思想有什么用啊,多累人啊,还是简单些好,能考个好成绩上个好大学才是真的有用;还有的家长跟我说,孩子不要太有个性了,难管难教,还是乖一点听话点更好。我还想说点什么,这时我的学生都已经吵吵着,老师下课了,下课了。他们也算是知道了鲁迅了吧,或许还记住了鲁迅的一两句金句吧,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我看,鲁迅还是叫周怼人,更能被现世接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