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民国十九年陈传德编修黄世祚总纂的铅活字印本《嘉定县续志》记载,馒头“有紧酵松酵两种:紧酵以清水和面为之,皮薄馅多,南翔制者最著,他处多仿之,号为翔式。小者以汤佐之,曰汤包;松酵以白酒榟或碱水溲面起酵蒸之,或作荷叶形,包肉以啖,皆宜即食,故曰出笼馒头。”需要指出的是,吴方言里的“馒头”不同于北方的“馍“或“蒸馍”,实在是一种有馅的“包子”。顾名思义,这篇文章谈的也是以上海为中心的一种地域性饮食。
小笼汤包的历史与北宋皇室南渡不无渊源,与“灌汤包子”系出同门。南翔小笼发轫于清同治十年(公元1871年),“日华轩”主黄明贤在出笼馒头的基础上“重陷薄皮,以大改小”,以不发酵的清水和面制皮,以猪夹心肉和肉皮冻剁碎制馅,小笼蒸制。光绪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南翔人吴翔升初涉上海滩,在豫园老城厢开设“长兴楼”,专营“翔式”馒头,一时誉满海上,允为沪邑小吃珍品。“长兴楼”随后更名“南翔馒头店”,此公亦被称为第二代传人。及至淞沪会战、抗战军兴,上海沦陷、百业凋敝,三、四代传人已无从考证。待到第五代传人封荣泉改良制作工艺,在南翔镇古猗园重新恢复经营小笼馒头,那已是国朝1958年以后的事情了。
记得小时候去上海,乘坐铜陵始发的绿皮火车,中午登车晚间抵达,总有八个钟点的车程。车厢里无一例外地始终挤满了人,唯有车窗外可以释放欢快的心情:疏阔的郊野、绵延的翠樾、粉黛的峰峦、水底的云影……笃定后的出行也总是尾随着母亲,南京路、淮海路、人民公园、豫园,其中老城厢是常去的。自从明代潘恩、允端父子建造的“豫园” 荒废,当地士绅集资疏渠垒石,重建亭台。因城隍庙东已有东园,遂改名西园。旧有玉华堂、吟雪楼、听涛阁、三穗堂、得月楼、绿波廊、留春坞、超然台、濠乐舫、萃秀堂、挹翠亭、凝晖阁、磐楼、清芬堂、烟水舫、万卷楼、流觞处、九曲桥、湖心亭、致远堂、涵碧楼、鹤闲亭、憩舫、熙春台、飞丹阁、香石亭、千岩竞秀、万花深处、茶墙、酒墅、绿杨春榭等诸胜。城隍庙永远都是人头攒动、鱼贯接踵。老庙黄金恭迎将娶待嫁之人,不胜其怡情于表;成衣店绸缎庄海纳欲与头面光鲜之士,不胜其眉舞色飞;五香豆吃的是名头,还需一副牙口;湖心亭品茗至今引为平生乐事,浮生偷闲,顿觉日长若梦。不知嗜茶之好是否伊始于此?人皆以早慧为荣,我却不以少衰为耻,布衣之相,原来有徵;南翔馒头店品鉴小笼汤包不若清汤寡水,倒落得个实惠。所谓“翔式”,也绝不是浪得虚名。首先看制皮:以不发酵的精白面粉清水和之,案板上涂抹花生油,放上和好的面团,搓成直径五公分的长条,再摘成坯子,每只坯子刷上花生油后揿成中间厚边缘薄的圆形皮子;其次看制馅:将猪夹心肉及用鸡汤熬出的肉皮冻铰碎,加入精盐、白糖、姜末、芝麻粉、芝麻油、白酱油,沿一个方向搅拌,搅匀后加一点水再次搅拌直至起稠;再次看包捏:每只皮子包入馅料二钱,沿一边包捏出18个折裥,将口收拢;最后看熟制:取竹制小笼屉,内垫蓑草,上涂少许花生油,再依次放入汤包生坯,置于沸水锅中旺火蒸约十分钟。这粉白的汤包,入笼前形如荸荠,出笼后状似玉兔,望之既已可心,食之又当何如?吃这物什是要佐蘸一碟姜汁米醋的,趁热去吃。先用筷尖轻提一只汤包的口尖,放入醋碟,沿上端戳破皮口,细吮汤汁,鸡汤肉卤寓于口中,一番唇枪舌剑,可抵十载尘梦;然后再去蘸食皮与肉馅,玉兔金蝉囊入齿间,几回大快朵颐,不辱百年人生。猪肉馅料尚属大众格调,个中上品,还是虾仁、蟹粉一拔头筹。汤包虽小,却也早已走出国门,如台北、东京的“泰鼎丰”,纽约的“鹿鸣春”等堂号。倒是有一段传习久远的公案,可作援引,以飨读者汤包情怀。该是民国间的掌故,一桌对坐两位食客,人次第落座,汤包也是次第上桌。先来的那位许是生头,夹起来便吃。汤汁激射,喷得对坐满脸却浑然不知。堂倌赶紧递上手巾却也被婉止,爷缓言道:“他那一笼才吃了一只,不急!”
相比较南翔小笼,生煎馒头的历史要滞后半个世纪,兴起于1920年代,也称作“油汆馒头” 。其实也不完全“生煎”,是上笼屉蒸过五分钟后半熟半冷却状态下再进行油煎的。1920年代的上海,它只出现在街边摊贩,是老虎灶与茶楼兼营的一种小吃。1930年左右,商界大亨黄楚九率先将其引进到自己在四马路附近(浙江路福州路口)开设的“萝春阁”茶楼,继而唐妙泉1932年在四川路汉口路口开设“大壶春馒头店”,遂形成生煎两大派系:前者加皮冻有汤汁,后者无皮冻整块肉。也有传言唐妙泉原先就在“萝春阁”隔壁摆摊,既然手艺被人引去了,只好另起炉灶,调换口味。
先聊一下生煎馒头的制作工艺:先将猪夹心肉洗净铰碎,加精盐、味精、白糖、葱姜汁拌匀,加酌量清水用力朝一个方向搅拌,至肉有粘性时加入铰碎的肉皮冻、芝麻油,再拌匀成馅心。温水和面,略加精盐(目的是油煎馒头时表面能起泡)后和匀揉透,表面蘸上花生油,搓成长条,摘出坯子,逐只揿成圆形皮子,包入馅心,口沿捏出二十条折裥,并收口。再将馒头生坯放入垫有湿布的笼屉里旺火蒸约五分钟,取出略摊凉,最后再逐一码放到盛有热油的平底锅中,略煎后加水,滚开后加盖子用中火继续煎,并不时转动煎锅,直至水油收干,底面金黄脆硬,开盖洒上葱花芝麻即可。
有几个问题需要交代:不喜汤汁的可以不加皮冻,喜吃酵面的可以加酵母,喜吃底板金黄酥脆面壳的可以收口朝下。再有就是吃这物什除了米醋,也可以佐蘸辣酱油。
去年仲春会友于沪上,也是自母亲离去首度登临,心底不觉有些怅然。酒店窗沿下横亘着外白渡桥,苏州河水汩汩地涌向浦江,思绪随着一只只白色海鸥上下翱翔。入夜华灯映照外滩两岸,是历史与记忆的呈现,是现在与未来的召唤。烟头的红火光里,明灭着幼年时代的俳句;觥筹交错的琼浆中,流淌着属于自己的和歌。临行日一个微雨的早晨,按图索骥,去宁波路小杨生煎吃早点。绿暗侵窗、斜雨织帘、杨花漫飞。窄小的店堂唯有我们一桌对坐,望着个头超大、被新上海人追捧而老上海人挑剔的小杨生煎,已经无心适应,内心只想着宁波路的宁波,母亲也无心去适应的郡望,连同我即将离去、今生不知能否再去适应的这个城市——上海!
(原创作品:樊剑勇2019年3月5日凌晨写于半夏斋。)
(重要声明:未经作者允许,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