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年龄的渐长,我开始一点一滴地审视起我的母亲来。
母亲没文化,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白净的面孔上,长着一对会说话的眼睛。温柔与她不搭边,包容跟她更扯不上关系。喇叭大的嗓门,强势的外表,使人望而生畏。在父亲眼里,她却是贤惠、勤俭、会过日子的好妻子。
童年时,爷爷走得早,父亲经常因公出差,家里只剩下一帮娘子军。每天天刚亮,母亲的大嗓门就像定时闹钟准时炸开,要是有谁不起,立马等着掀被子,挨板子。就连前后的邻居在她大嗓门的影响下,不知不觉也跟着早起了。
姐妹五个都是母亲操练的新兵。她叫往东,姐妹们不敢向西。她让站着,姐姐们不作兴蹲着。只有我,像只打不死的小强,她“让追狗,我偏要撵鸡”。所以棒子也比姐姐们吃得多。母亲给我们每个人的家务活实行“分田到户”承包制。
村里没通自来水时,水缸挑满是我每天放学后的任务。码头离家二条巷子远,水桶高,人又矮,半挑半拖,边跑边洒,有时脚一崴,一个大跟头水桶摔老远。人家一看到我挑水就说:“不得命啊,你这细丫头哪块到能挑水啊!”用母亲的话讲:“宁可闲一个大的,也不闲一个小的。今天不让你们吃些苦,将来嫁人家去,人家会骂你们没娘老子教养。”
除了挑水,我还承包了猪草缸。这是星期天的任务。母亲说了,猪要是吃不上嫩草,长不大个头,卖不上好价钱,我的学费就岌岌可危。那时候,家家养猪,地里草少,要想把大缸割满真不容易。为了能上学,能读书,我常常背着草包在地里一找半天。有时候实在找不到,眼瞅瞅没人,揪些人家的麦苗油菜掺和在草包里回家交差。被母亲发现后,又免不了劈头盖脸一顿教训:“庄稼是农民伯伯的命根子,遭蹋它就是罪过”!
有一次公然顶撞了母亲,无疑捅了马峰窝,这还了得,她怒火冲天,被老鹰捉小鸡一样扔出了门外,随即两扇门啪的一声合上。任凭我杀猪般的嚎叫打滚,紧闭的大门纹丝不动,还被罚了一天不准吃饭。
随着岁数越来越大,叛逆心越来越强,对母亲怨恨越来越多。我任性,与她抗衡,甚至和她数日冷战,形同陌路。我问奶奶:“我是不是她亲生的?她为什么对我这么狠?”我不知暗暗发了多少誓,绝对不给她养老送终。
母亲对待旁人就不一样。这家请她割麦,那家请她栽秧,她都有求必应。邻居的小孩来玩,她笑眯眯地拿这拿那。可从来没给过我面子,就连想跟她睡一个被窝都很奢望。
四个姑姑各有各的家庭要照顾,难得回来照顾奶奶。母亲定时给奶奶拆被子换床单。冬天,一遇上好天气,就会把奶奶床上垫的稻草被褥抱出去晒晒。逢年过节,都会给奶奶买些吃的泡的,或给些零花钱。父亲是独子,妈妈跟奶奶一个锅里吃饭,一个屋檐下睡觉,一辈子没和奶奶分家。奶奶临走时,从怀里掏出一个手绢包交给母亲,这是奶奶留给母亲的最后念想。母亲含泪交给父亲,吩咐他平均分给姑姑们。
“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现在,姐妹们一个个勤俭持家,事业有成。小妹年产值跨越百万。就连我这个“小强”的日子也过的很滋润。“养不教,父之过”,这都离不开母亲的严厉教导。
唯一遗憾的是,那时家里人口多,劳力少,经济基础薄弱,母亲早早掐断了我的读书梦。这么多年,辍学的遗憾成了我们母女感情的一道坎。
生活总是有波折的。黄梅不落青梅落,三姐的离去让我看到坚强一辈子的母亲也有脆弱的一面。
三 姐病危的那几天,母亲端汤喂水,彻夜难眠。姐被病魔折磨的想早点解脱,紧闭嘴唇不肯张口。母亲手捧红糖水,声泪俱下。姐安葬的那天,怕她伤心,都劝她别去,母亲摇摇头,不声不响地跟在我们身后。当一切安排就绪准备离开时,母亲突然转身抚摸着姐的墓碑嚎啕痛哭:“乖乖肉,乖乖肉,我以后再也看不到我的乖乖肉了!”听母亲一声声悲惨的呼唤,零乱的白发,颤抖的身体,我眨眼间泪流满面,心上一道难以逾越的坎早己荡然无存。
母亲也跟天下的母亲一样,这爱一直被伪装的强势所掩盖。为了女儿们能够自力更生,她宁愿女儿恨她,也要让小鸟学着飞翔,这就是我伟大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