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接到儿子从城里来的电话,紧张的心怦怦直跳。男人端着的茶杯停在半空中,直着耳朵听他娘俩通话。
那意思是儿子被逼债,要回来拿五万元。
娘说光为你城里买房结婚,欠下的百多万还没给人家,平时你回一次家不是带走三千就是五千,不说家里没有,找亲戚也开不了口了。上哪里弄钱去。
“你媳妇呢,平时都是她打电话要钱。”
“跑了。”
“跑了?啥时的事?”
“两个多月了。她偷着把房子卖了,拿着钱藏起来,找不到了。先不说这些,准备钱,不然我弄死你俩。”
电话非常简短。挂掉电话后女人瞅瞅男人,男人一脸乌青,把一杯水泼在地上,茶杯重重地墩在桌子上:猪跑了,圈没了,剩下填不完的钱窟窿。
“日子没法过啦。”女人说。
听这口气是来闹大的。两人商量一会,快速拿定注意,来到隔壁老娘房间。
九十多的老太腿脚不方便,坐在炕上很少出门,见儿与媳妇慌慌地进来,心里咯噔一下。
儿子说:“娘,您孙子一会就回来了,要五万元钱,家里实在拿不出,他肯定闹事。您岁数大了,他拿您没办法,我两个先出去躲躲,等他走了再回来。”
老太太一听这话,“娘哎,造孽啊。”
“上哪里躲?”
“去表弟家,听听风声再说吧。”
老两口简单的拾掇了几件衣服,男人用自行车驮着女人慌慌地走了。
儿与媳妇走了一个多小时,老太太坐在炕上心里不是滋味,百年风雨,什么样的苦她没吃过,什么样的难她没经历过:鬼子进村,她跟着大人躲进玉米地里。土匪扰民,把爹帮了票,家里其他人不敢露面,她拿着钱把爹赎回来。六零年闹饥荒,糠吃没了,野菜吃没了,树皮吃光了,那么困难的条件,都挺过来了,难不成死在孙子手里。今天,孙子回家逼债来了,逼走了自己的儿与媳。她一个将死的人,面对的不是鬼神,是自己的亲孙子,曾经的希望。这比面对敌人更加令人撕心裂肺。
“唉。咋不早死呢。”
听到外边有车声,从窗棂向外一看,孙子在出租车里钻出来,直奔那屋里去了。
那屋里没人,很快的,孙子一头扎进了奶奶的屋,四下里踅摸一圈,“俺娘呢?”老太太说:“孙子回来了,你娘可能在地里忙着干活了。”
见孙子站在屋内瞪着眼,装作啥也不知的补一句:
“回家有事啊?”
外边车喇叭响,孙子说他们不在家,你把出租车钱付了,打发人家走。
奶奶说,我也没多少钱,这里就二十元,够吗?
老太太说着话,从炕席底下摸索出二十元皱皱巴巴的钱。
孙子一把抄过钱,眼睛盯着奶奶:“就这么点。”
奶奶说,我天天坐炕上哪里来钱。
孙子不信,掀起炕席又摸着一个硬币,瞪了奶奶一眼,拿着钱,头也不回出去打发出租车。
奶奶还以为孙子也跟着走了,刚出一口气,听到外边孙子打电话的声音:“抓紧回来,不回来我把家给你们砸了。”
老太太听到那屋里,哐啷,咔嚓,砸起来了。
老太太坐在炕上心灰意冷,听那屋没了动静,穿上三角小鞋,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挪到那屋,扶着门框向屋里一瞅:屋里像是招了台风,差点把屋顶子掀了。炕上,地下,稀巴烂,乱糟糟。
“砸完了?”
三十多岁的孙子坐在小板凳上,手里还握着一张铁锨,斜眼瞅瞅奶奶一声不吭。
“没砸够,我那屋里还有。”
“几代人攒了这么点家业,被你一阵毁了。这个院里老缺来过,也抓人,也要钱,就是没给砸东西。你给补上了。”
“你说城里好,爹娘借钱把你塞进去,几年的功夫都扑棱没了。”
“这个家,散了吧。”
老太太拄拐向回挪,边走边落泪,她不疼砸坏的东西,疼的是好好的孙子咋变成这个样了。嘴里还在说,这下好了,干净了。
听说儿子走了。
老两口又旋风一样赶回来。
女人进屋一看,满屋子的凌乱破败样,坐在地上放声痛哭。老太太过来安慰儿媳,急得忘了拄拐。只听媳妇哭诉,您那孙子就是个讨债鬼,不好好过日子,房子让媳妇卖了,人也跑了,家来又祸祸。娘哎,活不成了。
一屋子人闹哄哄的,邻居拽了拽呆愣的男人说,你儿子把三轮车开出去低价卖给谁了,你赶紧赎回来还赶趟。
女人哭到没了力气,烦乱的心绪逐渐平静了,心想,哭啥,家是自己儿子砸的。从小稀罕到大,落了这么个结局,还有什么意思,“报应”。
男人在离家十几公里的盐窝找到买主,好说歹说,掏了一万元总算把车开回来藏到邻居家。
等他进院,发现人们忙三火四地抬着女人向外走,也不知谁说一声,抓紧去医院,她喝农药了。
老太太拄着拐,在大门口巴巴的看向村口,她已经没有了挣扎的力气了,被孙子一点点折磨死,不如被孙子一铁锨拍死好受些。
家家升起炊烟,唯有她的身后冒着凉气。
她向外看,实际上什么都看不到,眼前灰蒙蒙的:
“黑天了。”
(老太太是我一个远房表妗子,她的家比邻小学,儿时的学生们,课间都跑去喝水,不用打招呼,进屋拿起水瓢咕咚咕咚地喝。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的炕上躺着一个十几岁的软骨症巨婴,不到二十的样子就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