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百尺的竹竿顶跃下
分类:《禅的真义》铃木俊隆
从一百尺的竹竿顶跃下
“所以,秘诀在于说:“是!’然后就从此时此地开始。那便不会有任何问题。这意谓在当下此刻做自己,总是做自己,而不是执著于一个陈旧的自我。”
为什么我们既已具有佛性,却仍需修习禅坐?这便是道元禅师在东渡中国、参谒天童①如净禅师之前所存有的大疑问。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但是首先,我们说“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通常的理解是,佛性是我们内在天生本具的,因为佛性,我们有言行举止的显现。如果这里有一株植物,在植物呈显之先,必有一颗种子的存在。因为它们本性的差异,有些花是红色的,有些花是黄色的。这是我们所理解的方式。但是这不是道元禅师所理解的方式。他以为,上述所谓的本性,只是心中的一种概念。
为什么我们既已具有佛性、但仍需苦苦修习?我们也许会认为,佛性只有在我们修行并消除种种自私的欲望之后,才会彰显。
然而,根据道元禅师,这般的理解来自于你对事物不明澈的观察。他的理解是,就仅在事物显现之时,佛性即在当处;本性与事物,是同一实相的两个名称。有时候我们称之为佛性,有时候我们说开悟或醒觉,佛陀或证道。我们不只是用这些名相来称呼佛性,而且有时我们亦称它为“邪欲”。我们或许称其为邪恶的欲望,但对佛陀而言,那是佛性。
同理而言,人们或以为居士和法师有基本上的差异。但事实上,并没有一个特别的人才是法师。你们都可能成为一个法师,我可以成为一个居士。因为我穿着僧袍,所以我是法师,而且我的行为举止像个法师。只是这样。法师和居士在本性上并无区别。
①南宋天童长翁如净掸师(日音Tendo Nyojo,1163-1228),被尊为曹洞宗第十三代祖师。他参谒受法于雪窦寺足庵智鉴,修持上偏重打坐,以参禅打坐——是身心脱落,离五欲(财、色、名、食、睡),除五盖(贪欲、嗔恚、惽眠、掉悔、疑),能和佛祖相见。他广弘宏智正觉禅师的“默照掸”,后传法日僧道元,奠定日本曹洞宗的基础。
不管你怎么称呼它,那是对于一实相的另一个名称。即使你叫它作一座山,或一条河,亦不过是对于一实相的另一个名称。当你领会到这点,我们将不再被名相如“本性”、“果”或“佛位”所愚弄。我们以一颗清明的心,亲见事物之本身。我们用此方式来理解佛性。
“邪欲”是佛性的另一个名字。当你修习禅坐,邪恶的欲望从何而来呢?在禅坐中,邪恶的欲望无有存在之处,然而我们仍相信邪恶的欲望应该被消除尽净。为什么呢?你想要消去邪恶的欲望以显露佛性;但是,你将把它们丟于何处呢?当我们以为邪欲是可以被丢弃的事物时,那是一种外道见。“邪欲”是我们使用的一个名相;并没有一物我们可以将之分离并丢弃的。
你或许觉得我在愚弄你,但不是的,这不是件玩笑事。当我们到达此处,理解我们“只管打坐”的修行,是有必要的。
在《从容录》①里有一则有名的公案:一个人攀爬至百尺竿头,如果他停在那里不动,他无法得悟;当他从竿头上一跃而下,或许他将开悟。我们如何领会这则公案,便是我们如何领会修行的方式。我们相信邪欲需要被抛弃的原因,是因为我们停在竿头不动,于是我们有了问题。实际上,并没有竿头的存在,那竹竿往上无止尽地延伸,所以你不能就此停住。但是当你拥有某些开悟的经验时,你也许以为可以在那里休息一下,从竹竿顶上欣赏各式各样的风光。
事物继续生成或改变成其他的事物,没有任何一件事物能以其独特的形式或颜色存在。当你想“这是竹竿顶端”时,那么,你将会有跃下与否的问题。但是你不能从这里一跃而下。那已经是一个误解了,那是不可能的。而且即使你试着要停在竿头上,也是做不到的,因为竹竿不停地往上生长。
这是问题所在。因此,最好忘却要歇止于竹竿顶端。忘却歇止于竹竿顶端的方法,是安住于你现今所在之处。不在此道或彼道,在过去或在未来,而只是在此处。知道吗?这就是“只管打坐”。
①《从容录》共六卷,是曹洞宗诠释公案的要典。宋?宏智正觉颂古,万松行秀评唱。收于《大正藏》第四十八册,又名《万松老人评唱天童觉和尚颂古从容庵录》。与临济宗之《碧岩录》并称为禅门双璧。
忘记此刻,生入下一刻,这是唯一的法门。例如说,当早餐准备就绪,我的妻子会敲响木拍板。如果我不马上回答的话,她会持续地敲击着木板,直到我变得十分恼怒。问题非常简单——因为我没有回应她。若我说:“嗨!(日语:是!)”就毫无问题了。只因我没说:“是!”她继续地呼叫我,因为她不知道我是不是听到了。
有时她或许认为,“他明明听见了,就是不回答”。当我不回应的时候,我便是在竹竿顶端。我不肯跃下,我相信在竹竿顶端有一些重要的事务待办:“你不应该叫我。你应该等一下。”或者我想:“这太重要了!我在这里,在竹竿的顶端!你难道不知道吗?”于是她拍木板拍个不停。那是我们何以制造出问题的原因。
所以,秘诀在于说:“是!”然后就从此时此地开始,那便不会有任何问题。这意谓在当下此刻做你自己,总是做你自己,而不是执著于一个陈旧的自我。你忘记有关自我的一切,重新更生。你是一个新的自己;在你自己变成陈旧的自我之前,你说“是!”然后你走到厨房用早餐。因此,每一刻的要点是忘却该点,并且延展你的修行。
正如道元禅师所说的:“研习佛教,是研究你自己;研究你自己,是在每一当下忘却你自己。”而后,每一件事都会前来帮助你,每一件事都会确保你的开悟。当我说:“是!”我的妻子便会确保我的开悟。“喔,你真是个好人!”但若我执著于这“我真是个好人”,我将制造另一个问题。
如此,每一刻,只是专注地、真实地做自己。在此刻,佛性在哪里呢?佛性在当你说:“是!”那个“是!”即为佛性本身。你以为自己内在已经拥有的佛性,并非佛性。当你成为你自己,或当你忘却自己,而说“是!”时,那是佛性。
佛性不是将在未来显现的某物,而是已在此处。如果你有的只是对佛性的概念,那不具任何意义;它是一个画好的米糕,不是真的米糕。假若你想看一个真的米糕,你应在它存在于此之时看到它。所以我们修行的目的,仅是成为你自己。当你成为真实的自己,你有真实的开悟。如果你努力要把持住你先前所获得的,那不是真正的开悟。
有时候当你落入错误的修行,你嘲笑自己:“喔,怎么回事?我在做什么?”当你理解到修行的来来回回、起起伏伏,你会享受你的修行。真正的慈悲或爱,真实的鼓舞或勇气,会自当处生起,而你将成为一个非常仁慈的人。
我们说,“一法遍含一切法”,意思是说那一法门包含许多德行,就像是海洋的波浪。当你如此修行,你变得像一块石头,一棵树,或一片汪洋,你涵容覆盖万物。持续的修行是必要的,所以不要中断。如何持续,则是以宽宏的、广大且柔软的心——柔韧通融、不黏着于任何事物。以这种方式修行,便毋须惧怕任何事物,或轻忽任何事物。那即是“道”的严谨之处。当我们无所畏惧,我们是泰然自若的。
完全专注于你所从事的活动,是为单纯。修行之美,在于它可以无止尽地延伸。你不能说我们的方式相当简易或相当困难。它一点都不困难,所有人都能这么做,但是要持续不断则是艰难的。你不认为吗?
非常感谢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