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纯属虚构)
不穿“劳改”服的陈小桥仍然像个劳改犯。
尽管他跑得飞快,我大声一叫“陈小桥”,他就条件反射地停下、转身、立正站好。
不过,陈小桥转身立正站好后,一看是我,他就又跑起来。
他真的不会管我了,我顾不得毒日头把地烤得发烫,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边哭边喊:“陈小桥,劳改犯——”
两个小时前,也就是早晨7点多,因为我夜里发烧,妈妈把我交给陈小桥,让他带我去看病。
不过,那是1985年7月某天的早晨7点,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前一天我刚过9岁生日,白天吃了许多冰棒,妈妈说我发烧很可能就是贪吃冰棒闹的,妈妈一边给我查体温,一边说,“看你这么贪心,长大了小心当劳改犯”。
“我才不会当劳改犯——”我烧得头昏脑胀,还是立马反驳妈妈。
两年前,因为一场全国性的“严打”运动,我的家乡从农场变成“劳改农场”,修起一个个高墙大院,关满了各地抓来的“劳改犯”,没过多久,大人们用来吓唬孩子的“大灰狼”都换成了“劳改犯”。
我家在劳改农场最遍远的一个中队,队上人要外出,都得走一个多小时路到场部才有汽车搭,还可以坐拖拉机,也得半个小时。
坐警车就快多了,不过整个队上就一辆警车,我从没坐过,只看到干部和劳改犯坐。
陈小桥就是一名劳改犯,劳改前他是医生,到了中队,干部让他做卫生员,负责中队所有干部职工和劳改犯的医疗。
当时,大多数劳改犯在农田劳动,少部分讨干部喜欢,或有专业技能如陈小桥这样的、或在劳改犯中能“镇”住人的劳改犯,担任管理、技术、后勤等工作。他们除了晚上必须回到院子里睡觉,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处于相对自由的状态。
陈小桥30多岁,个子瘦高,剃着光头,穿着前胸后背都印有“劳改”字样的衣服。
去找陈小桥的时候,医务室门外停着一辆拖拉机,拖拉机拖着满满一车麻袋,麻袋里是谷子,麻袋上已经坐着好几个人,都是要到场部去办事的。
陈小桥背着药箱从医务室里出来,看到我们,他说,“我马上去场部医院领药,回来再说”就继续锁医务室的门,
妈妈拦住他,让他先给我看看。陈小桥一脸不耐烦。
我的父母都是农场职工,在陈小桥这些特殊劳改犯眼中,他们与职工的唯一区别就是不用关在高墙里而已。
他简单问了妈妈一两句,叫我张开嘴看了下,说是普通感冒,吃点药,过几天就好了。
妈妈摸着我烫手的额头,说,反正你去场部医院,带我家姑娘去给儿科医生看看。
让劳改犯带人看病,在当时也是常有的事情。陈小桥在大家眼里,就是一个不能回家、晚上必须回院子睡觉的卫生员而已,况且他都“来”了两三年,大家经常托他带药、带家人看病。
陈小桥一边爬上车,一边说,“不行不行,我有很多事。”
妈妈一把将我抱起,放在陈小桥身边一包袋子上坐好,她说,“我女儿很听话,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你就带她去看个病,回来时带回来。”说着,妈妈往我口袋里塞了一个蕃茄、一个馒头,让我路上吃。
陈小桥说,“大姐,你怎么这样,我真的很多事,顾不上你家女儿。”
妈妈陪笑说,“我今天田里实在走不开,麻烦你了。”
拖拉机开动了,妈妈跟在后头喊:“听话,跟着陈小桥,别乱跑。”
我有气无力地答:“好。”
车子开动后,我把头枕在胳膊上睡觉,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拉我:“丫头,陈小桥下去了,你还不跟着。”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已经到了医院门口,前面一人背着药箱,正是陈小桥。我赶紧下车,也不叫他,也不说话,按妈妈说的,紧紧“跟着陈小桥”。
到了药房,药房窗口排着长长的队,陈小桥排在最后面,我就站在他身后斜方两米远的地方看着他。
队伍前进得非常慢。我还没吃早饭,虽然口里发苦,还是觉得肚子饿起来。想起妈妈给的番茄和馒头,就一手拿一样,慢慢吃起来。
忽然,我看到陈小桥左看看、右看看,我以为他在找我,赶紧冲他点点头。他看到我,却毫无表情地把视线从我身上挪走,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发现他好像是在看另一边。另一边,有一个干部带着几个走路歪歪倒倒、一看就是生病的劳改犯,正向我们这边走来。
干部不排队,他直接走到队伍最前面,冲里面说什么,然后窗口伸出一只手,递了很多药品出来,干部努努嘴,两个劳改犯过来,接过药。
干部两手放在口袋里,带着劳改犯继续往前走,很快就消失在走廊尽头。
我回转头,惊讶地发现陈小桥却不在队伍里。这一惊非同小可,妈妈让我跟着他的呀。我着慌地顺着走廊往前跑,没看到。往回跑,药房门口仍然不见他。这下怎么办?
正在我的小心脏吓得砰砰乱跳的时候,看到一个男人从医院门口的厕所里走出来,穿着一件灰衬衣,戴着一顶灰色有沿帽子。
这么热的天戴帽子,真不怕热啊,难道是个秃顶?我正想着,却忽然发现,这人看起来好面熟,他不是陈小桥吗?他怎么换了衣服啊。
“原来你在这——”我顾不得手里还拿着吃的,就往厕所方向跑。
陈小桥一见我,像见了什么顶讨厌的东西一样,脸都拧起来,他压着声音吼道,“你叫什么叫——”
我不敢再叫,停下来站在原地看他。
他四周望望,我也跟着他四周望一望,周围并没有人。陈小桥还是很小声地说,“不要跟着我了,就在路上等着,拖拉机会来这里接你的。”
“你还没带我看病。”我也小声说。
“我有事,要去别处。”他说。
“你药还没领呢,药箱子呢?”我忽然发现那个药箱子不在他身上,赶紧提醒他。
他不理我,快步向公路上走去。
发了一夜烧,又没吃什么东西,刚才又跑了几步,我越发头晕心慌恶心起来,真想一屁股坐在地上,最好是躺在哪里睡一觉。可我怕陈小桥跑了,自己不知道怎么回家。每次到医院来都是跟着爸妈,我不记得路。
陈小桥低着头顺着公路左边往前走,边走边回头看。
我觉得他不是看我,而是在看身后有没有车来。妈妈带我搭车也喜欢这样,说一边走一边等车,如果走得远了,还可以少出点车票钱。陈小桥难道要搭车去办事吗?这可怎么办,陈小桥不管我走了,我怎么回家?
我急得跑起来追陈小桥,没跑几步,就觉得上气不接下气,腿软心慌,不知道怎么搞的,忽然眼前一黑,最后的意识是好像看到陈小桥正回头看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有人揪我的眼皮,揪得生疼。我睁开眼,一束光照过来,我赶紧用手挡,发现是一个手电筒,再一看,我怎么躺在床上?
“没事,应该是低血糖,把这瓶糖水打完了再回去。”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对旁边站着的人说。我一看,那不是陈小桥吗?只是他怎么又换回那身灰不溜秋的劳改服,之前戴的帽子也不见了。
“我怎么啦——”我一张嘴,出口的声音象蚊子哼哼。
“医生给你检查了,还打了糖水,你没事。”陈小桥板着脸说。
医生出去了,房间里只有我和陈小桥。他站在我身边,一会抬头看糖水瓶,一会走到门口往外看,一会看墙上的挂钟。我感觉他很着急,肯定是嫌我拖累他办不成事。但我更怕他跑了,虽然人又累又难受,还是不敢闭眼睡觉,一直紧紧盯着他的身影。
好容易,糖水挂完了,陈小桥给我拔了针,让我自己使劲按着。他说完,就出门了。
我一看,顾不得针眼按没按好,赶紧从床上爬起来,穿上鞋子追他。
只见陈小桥走到医院门口,在那站着。他见我又走过来,说,“你就在这里等着,哪里都不要去,过一会拖拉机就来了,你跟着回去。”
“你不回去吗?”我问。
他不理我,却也没有走开。
我们站了好一会儿,我腿都酸了,一会站一会蹲,后来干脆就坐在地上了。陈小桥昂着头向拖拉机要来的方向望,眉头皱得紧紧的。
这时,门房里老头出来了。他看看我们,问“是XX队的陈小桥吗?”
陈小桥立正站好,立刻回答“是。”
“刚才你们队上拖拉机来了,找你找半天没找到就回去了,要我碰到你说一声,让你自己走回去。”老头说完又进去门房了。
陈小桥拿眼睛瞪我,说,“肯定是陪你打糖水的时候,你这丫头真是害人。”
听说车走了,要我们走回去,我忍了很久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哭起来。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边哭边大声喊。哭得间隙,忽然看到陈小桥竟然不管我,掉头自己走了。
“你到哪里去?”我边哭边追他,看他一个拐弯,直冲男厕所进去。我只得站在厕所门口守着。
一会儿,他又换成之前的衣服打扮出来,他这是要干什么呀。他从我身边走过,看都不看我。我只得一路小跑跟紧他。
“别跟着我,你自己想办法回去,我走了。”他忽然回头冲我恶狠狠地说。
“我不知道路,我不会回去……”我边哭边跑边说。
“我不管,反正你不要跟着我,不然……嘿嘿……”陈小桥冲我挤出一个吓人的表情,压着嗓门说。我愣住了,感觉陈小桥和平时很不一样,只得原地站住,不敢再跟着他。他见我不再跟着,转身就快步往公路上走。
我望着他的背影,只会使劲哭。
“小妹妹,你哭什么呀,哥哥带你去玩吧。”忽然,一辆自行车经过,骑车的男人和后座的男人都两脚蹬着地,停在我身边。
我感觉这俩人就是妈妈常说的“二流子”,不是好人。我不理他们。
“小妹妹,跟你说话还不理人,让哥哥来教教你啊。”一个男人扯住我的胳膊,把我往身边拉,我吓得一边挣一边叫“妈妈——我要回家,妈妈——我要回家——”
“你们干什么,放开孩子。”忽然,陈小桥出现在面前,他跑得气喘吁吁,一把拉开那个男人的手,把我挡在身后。
“你是谁,凭什么多管闲事?”两人问。
“丫头,我是谁?”陈小桥指着自己问。
“你是陈医生。”我说。
“没意思。”两人跨上自行车,一溜烟骑走了。
陈小桥不作声,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他转身,又往刚才相反的方向走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跟着他,只得站在原地看他走。
“你还站那干嘛,快走啊。”陈小桥走了几步,回头,冲我大声说。
“去哪呀。”我问。
“还能去哪,回家啊。”他不耐烦地说完,转身又走。
我放心了,赶紧跑起来去追他。可是他在前面走得飞快,我拼命地追,还是被他丢了好几米远。
应该是正中午了吧,路上太阳晒得到处一片白花花的,大片大片的稻田黄灿灿,亮得晃眼睛。我又渴又饿又累,虽然很怕被陈小桥丢远了,努力地挪动脚步,还是渐渐被他甩得越来越远。
我怕极了,喊起来:“等等我——”
他在前面头不回,脚步也没停。我气坏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冲着他背影使劲喊:“陈小桥,劳——改——犯,劳——改——犯——陈小桥——”
前面的陈小桥猛地停住脚,转身过来。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想他肯定很生气,就连小孩子都知道,劳改犯不喜欢别人叫他们劳改犯。
陈小桥向我大步走来,脸绷得紧紧的,两手捏成拳,连腮帮子上的肉一跳一跳的我都看得见。难道他想打我?我吓傻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他。
他很快到了我面前,两眼凶狠地瞪我。忽然,他一手扯过我的胳膊,一手从路边折断一枝树枝,我以为他要用树枝打我,结果他竟然拿树枝在地上划拉起来,边划边说:“你顺着这条路,走到这个水闸边左拐,你知道左右吗?我拉着的手就是左手。”
“我当然知道。”我一使劲,挣开他的手。
“再走一段就看到一片大树林,然后右转,再直走,就看得到中队了,你看好我画的,就转两次弯,记牢了。”说完,陈小桥掉头往我身后快步跑去。
他,他这是要逃跑吧?我记得今年中队就跑了几次犯人了,每次一跑犯人,干部们就被派出去守卡抓犯人,爸爸也被安排去给干部送饭,晚上都得去,非常辛苦。
我问爸爸,既然犯人会逃跑,为什么还把他们放出来,整天关在院子里不就跑不了了吗?爸爸说,那怎么可能,这么多犯人不种田、不劳动,谁来养活他们。
可是我不是干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陈小桥——陈小桥——”
前面,正在跑的陈小桥又条件反射地停下,但他这次没有转身,只站了站,又跑起来。我没有再喊,我想再喊他也听不见了。我眼睁睁看陈小桥越跑越远,身影变成一个小小的点,最后这个小点也看不见了。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路上,刚才还觉得熟悉的稻田现在也变得恐怖起来。总觉得从里面要钻出什么可怕的东西来。
我低头又仔细看陈小桥画的“路线图”,其实根本就看不懂,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向前走。
好在,还没走多长时间,忽然前方传来了警车警笛声,仔细看,一辆熟悉的白色警车从前向我这里开过来,正是中队上唯一的那辆面包车警车。我像看到了救星,冲着警车拼劲力气跑起来。
“丫头,是丫头——”我好像听到妈妈的声音,接着,一边车窗里探出妈妈的头来。
“妈妈——”我的眼泪涌出来,糊得看不清路,一下子栽倒在地上。
警车在我身边停下,我被妈妈抱起,然后爸爸也从车上下来,还穿着满身油污的工作服,他跑到我身边,连声问:“还好吗?陈小桥呢,他没打你吧?”
我扑在妈妈怀里一个劲哭。几个干部也跑过来了,一个干部抓着我的肩膀问:“陈小桥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陈小桥他往那边跑了——”我指着陈小桥跑开的方向。
“他走哪条路,穿着什么衣服,他有没有说要去哪里?”一个干部大声问。
我只得停下哭泣来告诉他,“就是走这条路,他没穿劳改服,戴了顶帽子,穿着一件灰色衣服,对了,他把药箱子也丢在医院了。”
“快追——”干部们说着又跑回车上,车子一下子就开远了。我从来没见过警车开得这么快,车轮扬起一大阵灰,把我和爸妈弄得眼睛都睁不开。
妈妈把我放下来站着,从上到下看我,不停问:“你还好吗?陈小桥没怎么样你吧?”
“陈小桥他不带我看病,还不送我回家,自己跑了。”我说。
“没有别的?”妈妈一脸担忧。
“你们怎么来了,怎么和干部们一起来了,专门来接我吗?”我觉得有些奇怪。
“唉,都怪妈妈,今天不该非让陈小桥带你去看病,他一早上不情不愿的我就该看出来,要是你出什么事怎么办,真不敢想……”妈妈说着竟然哭起来。
我更糊涂了,转头看爸爸。
爸爸说,“刚才,有犯人告诉干部,说陈小桥可能要逃跑。干部一查,发现真有这么回事,再听说你跟他在一起,怕他会把你拐走,所以叫上我们一起追来了。”
没了警车,爸妈轮流背着我回到家。我又累又饿,回家吃了两大碗饭,神奇的是感冒似乎也好了,也不发烧了。
我累得早早就睡觉了。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妈妈告诉我,半夜里陈小桥就被抓回来了,警车警笛拉得呜呜响,把整个中队的人都吵醒了。
后来,爸爸打听到消息,原来陈小桥几天前收到家里的信,他老娘得了重病快不行了,他可能是想回去见老娘最后一面。
爸爸说,陈小桥的刑期不长,现在逃跑不是太蠢了吗?在医务室里做事,比许多农场职工还舒服,风吹不着,日晒不着,熬个一年两载就回去了。而且,陈小桥看起来很聪明一个人,怎么一早上就出去,到了中午才逃跑,如果他一到医院就搭上汽车走,干部们就难得抓到他了。毕竟那么晚跑,汽车也没搭到,靠两只脚走路怎么快得了四个轮子的警车呢。
暑假很快结束了,开学后,听爸爸说,陈小桥被加了刑,押到其他监狱继续服刑去了。那之后,我再也没见到过他,队上的医务室也早就换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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