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主题写作 | 追铃声的人

往往追寻的,总是那些再也无可得的东西。

1

我从小就有一个愿望,想要一个铃铛,挂在身上,每走一步就发出叮咚声。

老师在课上比划着什么,我托着下巴看着窗外的蓝天,躲在云层后面的太阳好像一颗巨大的铃铛,我感觉到微风拂过我的面颊,柔柔的触感,就像清晨洗脸之后,水珠滚落的感觉。

眼前被什么遮挡了,老师的手冲我招着,同学都看向我,脸上挂着微笑,我腼腆地笑着,比了个抱歉的手势。

黑板上写了“下课”的字样,我看着老师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阿虎转过身来,写了字条递给我,字迹大大的,又粗又丑:你上课在想什么?

我便满脸兴奋地手舞足蹈起来,我想要一个铃铛,要放暑假了,我的生日要到了,妈妈会给我铃铛。

阿虎比划着问我,为什么想要铃铛?你又听不见。

我的手翻起花来,因为有了铃铛,想要找到我的人,就不会迷路了。

阿虎回过身去,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边笑边从抽屉肚里掏出书来津津有味地看,阿米尔少爷要离开自己的家乡...

生日那天也是儿童节,妈妈送了我一只木质书签,我抱了妈妈表达我很喜欢,其他的孩子得到的是玩具熊,小汽车,风筝,无一例外地是不会响的,很安静的物件。

我们的人生就像一场盛大的默剧,不管发生再大的事件,无论惊雷还是爆竹,世界都是寂然无声。

我能看到一片叶子安静地飘落,也能看到一只流浪狗安静地在路中央被车碾压。鲜血浸染路面的时候,我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和我一样偶然经过的路人,一副耸人听闻的惊怕模样。

有一个小女孩目睹了这一切,捂着耳朵蹲下,眼睛流出泪水,嘴撇到耳朵根。一旁的大人蹲下来,把她抱在怀里,手拍着她的脑袋,嘴唇蠕动着。

整个世界在应激,在正常地运行,唯独我是身外人。

福利院的妈妈曾写道,她们捡到我的时候,我哭泣的声音几乎能震塌一座楼房,婴儿时期的我脖子上挂着铃铛,耳朵垂成异常的形状。我的亲生妈妈说,过几天就会回来接我。

后来铃铛不见了,亲生妈妈没有回来,我想,一定是因为没有铃铛的声音,她就迷路了。

我想快点找回铃铛,妈妈就能找到我了。

2

福利院很少有正常的孩子,小纯是唯一的一个,她上的学不是特殊学校,不会手语,所以经常拿着本子在孩子们身边穿梭。

她没什么朋友,因为大家觉得交流用写的太麻烦了。我喜欢写字,所以常常和她呆在一块。她说,风铃的声音很好听,就像小溪叮咚流淌,微风拂过原野,木质的房屋被人踩上后发出的轻微吱吱声,这么好听。

她说的那些声响,我都没有听过,但是我笑着,写道,我真羡慕你呀。小纯的身形在我眼中是无比光辉和浩大的模样。

再后来,小纯就被一对夫妇领走了,她哭着向我们道别,然后牵起那对夫妇的手,叔叔在左边,阿姨在右边,小纯小小的影子,夹在中间,突然显得格外瘦小。

然后才发觉,原来我自己也没什么朋友。

有的孩子练习跳舞,发不出声音,便用形体的移动,舒展自己的能量。

我跟不上节奏,手脚笨拙,后来老师们选出一部分孩子重点教文学,我整个人就泡在书海里。

有时候经过特殊学校的其他班级,有的孩子要摸着凹凸起伏的书本,才能一行行地往下读书。顿时觉得世界的色彩都变得鲜明起来,深吸一口气,才发觉夏天的栀子花又开放了。

又是一年盛夏,再过一年,我就要上高中了。可是我还没有找到那只遗失的铃铛。

3

暑假的第一天,阿虎找到我,比着手势,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抬起头,看到灼热的阳光悄悄隐藏在云层的后面,还没开口问去哪里,阿虎就牵起了我的手,往外面走。感觉手心被塞了一张字条,我用另一只手拿起来展开,还是那个又丑又大的字迹:抓牢我的手,防止走丢。

抬起头,阿虎的耳朵根微微泛红,我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笑出声,也知道阿虎反正也听不到。

我们上了一辆公交,阿虎牢牢抓着我的手,我坐在最舒适的位置,窗边。

我看着窗外,从窗户玻璃的倒影里看着阿虎的侧脸。

阿虎不是天生就没了听觉,妈妈的记录上,他是后天生了大病,他甚至还记得自己亲生父母的模样,记得他们的争吵,记得猛烈的叩门声,记得夏日的蝉声有多燥热,而他只能用无休止的哭声表达自己的痛苦。

他写说,有一天他睁开眼睛,却突然什么都听不到,就好像电视开了静音,他没有恐惧,只觉得轻松,就好像整个世界突然柔和起来,温和可人。

后来他就到了这里,父母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他也渐渐适应了新的生活。

阿虎块头不小,个子不高,肩膀宽厚,眉眼柔和,总是给人憨厚的印象,他勤勤恳恳做着分内的事情,却还喜欢爬树摸鱼,做些没有意义却又极有意思的事。

小纯走后,我开始独来独往,不知为什么,阿虎也不再常往外面跑了,接触多了,我们自然而然便成为了朋友。

阿虎拍了拍我肩,我抬起头,擦掉嘴边流的口水,才发现在公车上睡着了。因为听不到报站声,阿虎一直盯着车上的滚动牌,一丝不苟地观察着站台,直到到站。

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便被阿虎拽下了车,阿虎的手心出了汗,整个相合的手掌都变得潮湿起来。

我们换了一只手,彼此牵着,阿虎迈步向前走,我四处张望着。

这不是人流密集的地方,有一条河流从站台往远处蔓延,道路两旁的树洋洋洒洒地投下绿茵,石板街道,白瓦青墙,一两层楼高的小屋鳞次栉比,散落于深青老树之间。随阿虎渐入渐深,道路开阔,小贩的摊位赫然悦目。

书上常写,远远听到小贩的吆喝声,就感觉是家乡的熟悉味道。只是亲眼见到,那熟络的做工,招揽客人的姿势,才明白为什么小贩常常是旅行他乡的异客最为怀念的对象。那种熟悉感,包容感,无论你来自天南地北,都是我最大的上帝,都是受这方水土欢迎的感觉。

我不禁热泪盈眶了。阿虎松开我的手,站到我的面前,比着手势告诉我,这里那么多摊位,肯定会有你要的铃铛,我们就当玩,边逛边找,找不到就明天去别的地方,找遍这里,一定能找到你要的。

我感到内心的一阵冲动,于是走上前,把头埋进阿虎的胸口,背上传来阿虎轻轻触碰的感觉。谢谢你。不用谢。我们用动作互相传达想告诉对方的话。

麦芽糖浇成丝,然后凝固成各种形状,我第一次看见阿虎说话,他向着商贩动着嘴唇,商贩冲他指着价格,然后糖人便送到了我的手上,我的兔子和他的狗,一前一后,咬入口中,味蕾便充斥了美好的甜。

有卖各种纸扇的,我在人群中静静站立微笑,看着摊主在介绍各种纸扇映染诗歌的由来,“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的,“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人群寂静无声,却因目光而生了动人的情怀。

阿虎拉着我去看棉花糖,软软的白色丝线,被绕在一根竹签上,日光下显示出别样的色泽,小小的一坨,转眼已在不断缠绕中变成了蓬松的云朵。香甜的气息充满了嘴角,直至溢出。

找到卖铃铛的铺子时,我已经拥有了一把纸扇,半袋花生,半袋瓜子,一沓雪米膏,一卷发绳,一件发簪,一对小镯子。

阿虎半是比划半是说地对摊主说了几句,摊主便转向我,阿虎也看向我,我知道他想让我自己挑。

刚想指一只金色的小铃铛,摊主却举起一只粉色的,在我面前摇了摇,然后看着我,她的嘴唇一开一合。

我看着阿虎,他疑惑地望向我,我冲摊主摇了摇头。

然后她换了一只蓝色的,仍是摇了摇再看看我,我还是摇摇头。

金色的铃铛被拿起来后,我看到它在阳光下闪烁着灿烂夺目的光辉,重重地点了点头。

阿虎付过钱,我把铃铛拿在手上,跳着摇着。

刚刚怎么了?离开摊子,准备走回站台的时光,阿虎比着手势问我。

摊主想问我喜欢哪只铃铛的声音,但是我挑的是看着颜色最讨喜的。我比着手势,兴高采烈地告诉他。

还没比划完,一阵猛烈的撞击把我带倒在地,阿虎也连带着跟我滚了好几圈。

一个满脸胡渣,一身酒气的男人,驾着一辆电动三轮车,停在我刚刚站立的地方,男人似乎很生气,皱着眉头,指着我,嘴唇开开合合。

周边的人群远远散开,我试图站起来,身体却传来剧痛。

阿虎站起来,抱着我,把我往上提,我痛的眼泪都流了出来,才发现地上流了些红色的鲜血。

男子也看见了鲜血,于是骑着电动三轮车离开了。

一个女子走上前来,举着手机,对着我说话,又一些人聚了上来,三三两两地指点着我,往我身上摸着,用布裹住我的伤腿。他们在问着我什么,我尽力地让自己冷静,我什么都听不见,我不想在这里失控大叫。

密密麻麻的头颅突然又被蓝天白云取代,我在阿虎怀里,他抱着我,冲人群喊着什么,向着道路往前奔跑。

我这时候开始流泪,一滴一滴的泪珠从眼眶流出来,滑落脸颊,落到阿虎的胳膊上,也许是因为痛,比痛更难受的,大概是痛的无声感吧。

阿虎把我放在一个白藤摇椅上,这是一座人迹罕至的小院,大敞开门,茶几上散落着一些书册。

他放下我,极速地说着话,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我的眼泪再一次流出来,他的一边胳膊也受了伤,几乎抬不起来了。

我哭着对他比划,我的铃铛不见了,我的铃铛不见了,我的铃铛不见了。

我会给你找回来的,他比划着,我看到有人打了救护车,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去给你找铃铛,救护车马上就来了,你等着我。

他的右手下垂,左手比划出一个含混不清的手势,没等我的反应,就转身跑开了。

我在台阶上,哭着,举起的双手徒劳地下垂,没有比划出那一句,留下来陪我。

4

日薄西山的黄昏,我独自一人坐在迟燕书店门口的摇椅上发呆,阿虎还没有回来,我的右腿绷带上,也渗出了点点血丝。

我不再哭了,从外面可以隐约看到书店内部,书店老板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穿着睡裙,披散着头发,出来给我重新包扎了伤口,她不懂手语,但给了我纸笔,我写说,我在等我的伙伴还有救护车。

她点了点头,抬手从我额头触摸,把我的发梢仔细地撩到脑后,没有说话,只是恬淡地微笑,然后把书店外院的招牌换成了休业,便走进里屋,让我独享这份宁静。

书店老板出来和进去的时候,我其实已经看到了,门上一串风铃在随风飘荡。

小纯写说,风铃的声音很好听,像山泉叮咚,像风拂麦浪,像木质的屋子经人踩过后发出轻微的吱吱声。

我闭上眼睛,因为听说这样能让听觉延伸到更远的地方。

死寂。

但是有铃声,我从心里听到铃声了,不过不像山泉,不像麦浪,也不像木屋,像安静的涟漪,一颗石子投进去,就无痕地扩散开来。

睁开眼睛的时候,一脸风尘的阿虎站在我的面前,满头大汗,浑身乌黑,手上抓着一只灰扑扑的铃铛。

他比划说,铃铛被撞到泥水坑里,他四处找了很久,才找到。

我坐在摇椅上,倾过身子,抱住他。

拿过铃铛,我把它放在口袋,疼痛剧烈袭来,但我的心情却平静和舒畅。

我看着他坐在我身边的凳子上,等救护车,云朵把橘色的夕阳撒在我们身上,他身后的一颗小树,叶片在轻轻抖动,整个书店被浸润在一片暖色的光里。阿虎,你走之前对我比划的那句话,是什么呀,我突然比划说。

阿虎挠了挠头,迎着夕阳的脸颊晒得通红,比划说,其实也没什么啦,就是你最近看的那本书,扉页上的话...

我顿时想起,比划着,为你,千千万万遍

脸颊,像火烧一样烫了起来。

阿虎点点头,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是的,想要一直保护你。

老板推开门走了出来,看到被橘色光芒笼罩的我们二人,露出小虎牙,灿烂地笑出来。

然后她打开院门,抬着担架的医护人员进来,伤腿被移动的时候,钻心的痛苦不可避免,我握紧双手,想要驱散全身炽热的感觉,最终还是失去了意识。

5

后来听阿虎比划说,我在医院昏睡了两天两夜,我笑着不说话。整个暑假在轮椅上度过,我便常看书,阿虎无时无刻地陪伴我身旁。

没有告诉阿虎的,是昏迷期间,我其实做了一个梦,一个很漫长很漫长的梦。

山间树林清丽,鸟语花香,山泉叮咚作响。

田间风起麦浪涌动,丰收的果园,果农吆喝着收割。

小镇的市集吆喝声此起彼伏,让人听了有熟识的家乡感觉。

小屋的吱吱声,每走一步都悦耳舒畅,风铃在微风拂过时发出悦耳的叮咚声。

我每走一步,铃铛都发出脆响,所有我爱着的人们,认识我的人们,都远远地冲我打招呼,叫着我的名字。

亲生母亲蹲下身来,叫我亲爱的宝贝,说,终于找到你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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