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对于香道颇感兴趣,但却是首次参加如此正式的香席活动,可称收获甚丰。路上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香道在中国古代上层社会如此普及,为什么《红楼梦》里却从未有过相关描述?
再仔细一想,非也非也,其实《红楼梦》中与香道有关的描述极多,只不过全藏在日常生活的记录中了,寻常的让人几乎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如果不是细心找寻,几乎便要错过。
毕竟,如制香、品香、香席一类香道活动,还是比较受文人们的欣赏,而贾家则属于勋贵世家,行武出身,靠着贾代善、贾代化老一辈人的从龙之功,随着主子出兵放马,方才挣下这一份家业。
这一点在书中有明确描写,所谓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已历百年。所以举凡如文人生活四雅之事:点茶、焚香、插花、挂画,似乎都没见贾府上上下下的主子们专门搞过这些文化活动。
日常休闲娱乐大抵喝酒、看戏居多,诗社是一干年轻的少爷小姐们起的,王夫人不识字,凤姐只是看看账本、简单书信的水平,贾母是个极风雅且有见识的老太太,但是见宝玉他们起诗社时还说做灯迷更有趣,摊手。
宁国府那边的情况更糟,贾珍孝期的娱乐是射箭、赌钱,文人们那些休闲娱乐方式更是一点不沾。
但是,贾府毕竟是正经的老钱家族,有品味的贵族世家,风雅已经内化到他们的日常生活环节中,达到一种日用而不自知的境界。
便如在别人家中要放在多宝阁中紫檀木架上供起来的古玩,在他家只是家常日用的茶具、酒具而已,并不如何引以为奇。
如书中提及的那些精美家居用品,无论是妙玉处精致茶具如(分+瓜)瓟斝、杏犀(喬+皿)、 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大海,还是黛玉喝酒时随手取的海棠冻石蕉叶杯,宝玉给探春送荔枝时配的缠丝白玛瑙碟子。任是如何珍贵无比,也只是贾府家居日用而已。对于钟鸣鼎盛的贾府而言,对于香的应用也早已内化于他们的日常生活中,下面试举若干情节为例。
第十三回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一回中有个重点情节,既秦可卿托梦王熙凤,内中有这样一段描写:这日夜间,正和平儿灯下拥炉倦绣,早命浓薰绣被,二人睡下,屈指算行程该到何处,不知不觉已交三鼓。
此处所提“浓薰绣被”,先前看书时只是匆匆看过去,并不如何引以为奇,后来听某名师讲座才知道,原来以前的公侯富贵人家晚上睡觉前都要将被子放在薰笼上用香薰过,薰笼是古代富贵人家的日常必备家居物品,多为竹子制成,覆于火炉上使用,以收熏香、烘物、取暖之功。
孟浩然在《寒夜》诗中便说:夜久灯花落,薰笼香气微。锦衾重自暖,遮莫晓霜飞。白居易于《石楠树》诗里也曾写道:可怜颜色好阴凉,叶翦红笺花扑霜。伞盖低垂金翡翠,熏笼乱搭绣衣裳。另一首著名的《后宫词》中更有:“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之句。
薰笼在清代更是被富贵人家广泛应用,如清人曹庭栋所著《养生随笔》卷四便曾指出:“熏笼只可熏香,若以暖被,火气太甚。”可见熏笼使用范围之广。
放到现在,一定属于那种“宜家必选好物”清单中数一数二的存在。当然贾家这种老钱家族当然看不上、也不会用宜家的东东。虽然古代制作条件有限,但以留传下来的薰笼看,还是精致的不行。想想凤姐和平儿的华服锦褥每日在薰笼上用上好香料薰过后,定是香暖宜人、暗香拂拂的,也从细节上充分体现出世家大族的精致讲究之处。
在中国古代,香的用途不光只是改善居室环境,提高生活品质,也早已内化为礼仪的一部分。最能体现这一点的,莫过于元妃省亲之夜中的描写了。
为了迎接贾妃的巡幸,大观园中“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元妃未至,贾府众人先见到的是:“一对对龙旌凤翣,雉羽夔头,又有金销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金黄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又有值事太监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类”,贾妃在大观园中所见的景致是:“于是进入行宫。但见庭燎烧空,香屑布地,火树琪花,金窗玉槛。说不尽帘卷虾须,毯铺鱼獭,鼎飘麝脑之香,屏列雉尾之扇。”
短短数行,数处有香。可见焚香、用香已同宫廷礼仪融合到一起,成为宫廷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
香道不光在社交生活中有着广泛应用,在家常日用中也是不可或缺的。对于贾家人而言,香事已经是家居生活的一部分,融入到每天的日常中。
比如刘姥姥醉卧怡红院被袭人发现时,马上从房里取出百合香来补救。书中道:袭人恐惊动了人,被宝玉知道了,只向他摇手,不叫他说话。忙将鼎内贮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些须收拾收拾,所喜不曾呕吐,忙悄悄的笑道:“不相干,有我呢。你随我出来。”可见百合香等高档香在大观园中是即时可取之物,使用起来非常便给。
再如各种香草、香料,当时也是被古人们十分欣赏、善加利用的。君不见贾家建大观园时便在蘅芜苑中种了许多香草,第十七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中贾宝玉同学还在众人面前指着蘅芜苑中的香草们来了一番“报花名”。
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摇,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香气馥,非花香之可比。贾政不禁笑道:“有趣!只是不大认识。”有的说:“是薜荔藤萝。” 贾政道:“ 薜荔藤萝不得如此异香。”宝玉道:“果然不是。这些之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茝兰,这一种大约是清葛,那一种是金簦草,这一种是玉蕗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青芷。想来《离骚》《文选》等书上所有的那些异草,也有叫作什么藿蒳姜荨的,也有叫什么纶组紫绛的,还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样,又有叫作什么绿荑的,还有什么丹椒、蘼芜、风连。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象形夺名,渐渐的唤差了,也是有的”未及说完,贾政喝道:“谁问你来!”唬的宝玉倒退,不敢再说。
贾府众人对于香料的好处也不止是欣赏,待到后来家中败落时,探春在大观园里大搞改革,寻找开源之道时,通过考察自家下人的花园,才知道原来“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一时间,各种香草变成了大观园中的生财之道,俨然如同真金白银一般的存在,也可知当时各类香草应用之广、价值之高。
探春又笑道:“可惜,蘅芜苑和怡红院这两处大地方竟没有出利息之物。”李纨忙笑道:“蘅芜苑更利害。如今香料铺并大市大庙卖的各处香料香草儿,都不是这些东西?算起来比别的利息更大。怡红院别说别的,单只说春夏天一季玫瑰花,共下多少花?还有一带篱笆上蔷薇、月季、宝相、金银藤,单这没要紧的草花干了,卖到茶叶铺药铺去,也值几个钱。”探春笑道:“原来如此。只是弄香草的没有在行的人。”
当然,以上所谈,只是书中有限数处关于贾府中人用香的日常,其它多处高大上如太虚幻境警幻仙姑处用的‘群芳髓’,为人熟知如宝姐姐的冷香丸、黛玉与宝玉的冷香、暖香辨,此处皆不一一列举了。
吴处厚《青箱杂记》卷五曾载:“晏元献公虽起田里,而文章富贵,出于天然。尝览李庆孙《富贵曲》云:‘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公曰:‘此乃乞儿相,未尝谙富贵者。’故公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唯说其气象。若‘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杨柳池塘淡淡风’之类是也。故公自以此句语人曰:‘穷儿家有这景致也无?’”
从上述日常用香的描写中,也可从侧面印证《红楼梦》可称是一部真正说尽富贵气象之书,不愧封建社会百科全书之称。当然此处所指的,只是曹雪芹所著的《红楼梦》前八十回而已,如上述那些看似寻常,实则考究的用香描述,在后四十回的续书里是一丝不见的。对此个人窃思原因无他,非不为也,实不能也。因为没有亲身经历过,所以高鄂再如何尽力写去,也写不出什么东西。无他,因为贫穷限制了他的想像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