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处在食物链顶端,对食物的需求不仅仅是充饥果腹,或是口舌之欲,更有当时情境下一种心态的体现。例如,幼儿贪甜,那是尚未知世间有苦;青年喜辣,那是激情使然;中年偏清淡,那是阅过繁华对食物本真的向往;老年要温补,那是识尽百味愿取食之精华。人生每一阶段的口舌,若全顺它的意,大抵都如此。
然而,无论是深夜的浓酒,还是清早的淡粥,一人食之则无味,众人齐聚又嫌太吵,那是要不多不少的人、不远不近的距离、和不慌不忙的节奏。这些条件都满足了,我们叫志趣相投的朋友,与酒肉朋友不同,也与君子之交不同。
在我青年时期,有幸结识了一些这样的人,也就在“吃”上有了一点心得和回忆。心得只关乎我的内心,无足挂齿。真正珍贵的,是回忆,那是直击内心的情感,是随着时间与阅历的推进能够越显真挚与炽热的。
漫长而辽阔的一生,世间滋味都要慢慢尝遍,小至酸甜苦辣,大到生死聚合,哪一味都是亲尝。越到人生深处,越要独自吞下更多的苦,也就越珍视回忆里的那些甜。那些甜,终将成为一种力量,将人生的寒冰暖成热腾腾的泪,盈满眼眶,也盈满往后余生。
暖意渐生
我刚从大学校园走出来,就进了一所偏远山区中学任教。从城市到深山、从学生到教师、从被供养到自食其力,一时间许多角色都在转变。我像个单枪匹马的战士,凭着一腔孤勇就赤手上阵了。
那时候学校分给我的宿舍,是废弃的教室隔开的。三间瓦房用木板隔成两半,我住一间,另两间住着一对年轻的教师夫妻。乡村的瓦房,墙体以上是三角结构的木椽子,椽子上密密钉着檩木,檩木以上覆盖瓦片。三间房的椽子为一个整体,墙体以上互联互通,隔壁房间的一切声音都清晰可闻。黑而空的房顶显得很高,山风簌簌而过,屋内就簌簌往下落灰,有时是一串积年的蛛网,有时是风干的昆虫尸体,也有不断挣扎的活的虫子,有次竟然是只手指粗的蜈蚣。
我的床由一个四条腿的木架和一块破木板搭成。床腿上生满绿苔和黑斑,破木板湿漉漉的,仿佛经历过长久的日晒雨淋。我发了一会儿愁,只好拿厚报纸裹了又裹,铺上被褥,睡下去。第三天夜晚,同事们来串门,屋里没椅子,我请她们坐床沿。一位年纪稍大的女教师,大概坐下时用了些力气,“轰隆”一声整个人就塌到了床底下,木板与床腿都折了。大家一齐用力拉,边拉边笑得前仰后合,我掩饰窘的通红的面孔,也跟着笑。笑着笑着,眼泪淌了满脸。
开学第二周,我买了全套锅碗瓢盆,就着电磁炉在摇摇欲坠的旧课桌上尝试炒菜做饭,心里想,找几颗钉子敲进去就稳妥了。于是,我鼓足勇气走到对面那排砖瓦的旧教室,那也隔成了小房间供教师们居住。我握着一把螺丝钉,敲了一扇虚掩着的门,去借螺丝刀。门从里面打开,小房间里一目了然,女主人半躺在床上看电视,我尴尬得语无伦次,比划了半天,最后摊开手里的螺丝钉。男主人转身去翻抽屉找螺丝刀,我退回到屋外。稍后,男主人出来帮我拧上所有螺丝,旧课桌平稳了,我连连道谢。这是第一次主动与他人交流,也第一次感受同事的忠厚热情。
日子久了,与同事们渐渐熟络,很得大家照顾,我慢慢喜欢这里的宁静和淳朴。孩子多是周边村子的留守儿童,单纯质朴;教师多数住在校园,除了备课上课,就是简单的家长里短。小小的旧院子,充满了书香味,也充满了烟火气,让人暖意渐生。
炭火的妙处
山里的冬天很冷,学校的取暖方式是生炭火。每逢冬天,每个教室、每位教师都配发炭盆和木炭。我用报纸糊住门窗透风的缝隙,在屋里生着红彤彤的炭火,小房间就像有了跳动的心脏。
腊月初八,雪下的很厚。清早,有同事在门口喊吃腊八粥。我们各自应着,带好碗筷去了。一样的旧教室隔开的窄小房间,住着同事一家三口,物品收纳得紧凑、整齐,很有家的味道。煮腊八粥的大锅正架在他家火红的炭盆上,掀开盖子,喷香的热气窜的满屋都是。拿饭勺搅动一下,晶莹的糯米粥裹着腊肉、花生、黄豆、红薯等食材,在旺火上咕嘟咕嘟翻着香气浓郁的泡泡,起锅前再撒上一把切碎的小葱。我们围着炭火坐着,把一顿早饭吃的身心俱宜。也是此时,我恍然惊觉炭火的妙处,除了取暖,更应该是围着炭盆吃着热气腾腾的饭菜——食物氤氲的香气里、炭火闪烁的红色光影里,每个人的神情都虔诚而热忱,对眼前的食物、对身边的人都有着恰到好处的怜惜与亲近。无需有酒,许多情绪已在口齿碰撞间,释放得悄无声息。
山村里的时光冷寂漫长。时常是下着雨雪的下午,或没有自习的晚上,我们自发聚到一起,生一炉旺火,煮一锅美食,把清冷的时光吃的热气腾腾。有人去自家菜园里,薅一把冻得晶莹剔透的青菜;有人转回屋里,拿一棵储放得当的嫩白菜;有人扒开表面结冰的沙土,挖出几只青萝卜……,早已有人在旺炉火上架起锅,炒香了腊肉和火锅底料。兴之所至,有人拿出家中珍藏许久的酒……
初入社会,我结识的人们,这样单纯质朴又温暖热情,何其幸运。那个漫长的冬季,以校为家的日子,因为有了这一顿顿热腾腾的炭火锅而变得温暖珍贵。炭火的妙处,不仅仅是一锅美食,更是大家在天寒地冻里的抱团取暖、惺惺相惜。
队伍在壮大
一年后,破败不堪的旧教室要拆了,我们搬去操场尽头的宿舍楼。那是新建成的楼房,学生住宿安排在三层和四层,空着的二层暂由教师居住。与此同时,又有几名与我同龄的教师调入。我们欢欣鼓舞地去挑各自的房间,挥舞着扫帚打扫卫生,互相交流着房间怎么布置,有人甚至买了新家具,仿佛那真的是要长住的家。
宿舍里空空如也,单身教师两人合住一间。房间里摆上两张床和桌子,空间已不充裕。门口是长长的走廊,大家都在门口摆上桌子,烧饭时拎着电磁炉和锅到门外炒菜。每到放学时分,就能见到走廊上一排晃动的身影,挥舞着铲子勺子在一团热气里忙碌。烟火生活,如此逼真。
寻常日子,饭菜都简单,无非是一些时令蔬菜。即便如此,大家也常把炒好的菜端到一起吃。倘谁回来晚了没烧饭,那便不用烧了,总有谁家多煮了一碗饭谁家多炒了一份菜,自己拿着碗去盛便是。也有饭吃到一半突然兴之所至想要开怀畅饮的时候,有时是因为桌上多了一盘可口的荤菜,有时是谁突然心情好了或坏了,有时甚至仅仅因为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于是,有人起身去炒道新菜,有人骑车去买包花生米(不错,去最近的小卖部也需要骑摩托车),有人又从屋内拿出新藏的酒……
很多次,我们就在这种随心所欲的情绪里,一边吃喝一边谈着无关紧要的话题。有家国大事,也有鸡毛蒜皮;有职业情怀,也有风月无边。至于未来,不知是否有人想过,却无人谈及。仿佛我们会一直这样,在这个封闭的小村勤勤恳恳教学,无忧无虑生活。
渐渐的,单身的年轻教师有了对象,也有新调入的年轻教师们。周末或假期,或任何一个凑巧的日子,大家围拢在一起,一齐动手,在简单的宿舍里,吃上一锅热气腾腾的火锅。吃着喝着,坦诚的话儿说着,皆感动于这份亲近与自在。我们的队伍,由最初的五六人到十几人,仍在不断扩大。
散落各处
学校三面环山,一面临河,山色清明、水流澄澈,自然风光极好。在校学生多是附近村庄留守儿童,周一至周五寄宿。山里学生淳朴踏实,教学工作和学生管理工作相对单纯,春去秋来的日子水流一样快。五年的时光,倏忽而过。我们当中有人恋爱、有人结婚,渐渐队伍里加入了牙牙学语的孩童。第五年,学校新建了教师公寓楼,每间公寓带独立厨卫,设施齐全、生活便利,条件已非初来可比,在此长住的同事们更多。这些变化,自然而然的,仿佛我们是一起生活的亲人,正同心协力把日子过得更好。
也正是到了这时,开始了各自的散落。五年,说快也快,在同一个地方晨起暮歇,重复做着一件事,仿佛一眨眼,时光就溜走了。说慢却也很慢,足够一个伟大的人完成许多波澜壮阔的事。然而,我们都是平凡人,在这个闭塞的山村里,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日子便毫无痕迹,直到我们开始了各自的奔波与散落。理论上讲,在一个岗位坚守五年,若不是前途光明或是贪图安逸,便到了该变通的时刻。年轻的我们,捏着各自内心里不同的渴望,纷纷出走。两三年而已,原先庞大的聚餐队伍已七零八落,有的仍在坚守,有的调入城区,有的脱离教育行业。我们像一同从山里欢唱而下的小溪,奔到山脚又沿着不同的分支欢流而去。开始几年,大家还念念不忘旧情,时常约起来聚一聚。后来各自忙于工作、买房、还贷、子女教育,中年人的压力排山倒海般袭来,没有了那份清闲自在,也再无暇重温那种情绪,终于不再聚了。有人不甘心,建了微信群,取名“致青春”,仿佛我们都还在一起,还能随时随地倾吐情绪。时时有人发上一两句话,讨论一阵子又沉寂许多日子,后来终于再也没了消息。有时身处某个情境,心中感慨良多想要一吐为快,对着微信群“致青春”三个字及代表不同人的五颜六色的图像,终究觉得太过矫情而选择沉默。久而久之,圈子越来越小,可说话聊天的人越来越少,我们终究活成了独行侠的样子。那段清苦宁静、抱团取暖的日子,那段恣意潇洒、热闹喧嚣的日子,也成了青春的符号,封存在记忆里。
想必只有一同经历过,才会懂得山村校园里三餐一宿的清苦与乏味,更懂得冬日里那热气腾腾的炭火锅所传递的温情与暖热。偶然还会想起初入岗位的仿徨失落、辛劳无助,会想起最初的暖意和那些诚挚的面孔,便更怀念那段宁静自在却熠熠生辉的日子。如今人已至中年,日日奔波在琐碎的日常里,也偶有清闲的时刻可奖励自己一顿炭火锅,自然是再也吃不出当初的味道。那些青春时光,那些丰沛的记忆,将在我平凡平淡的余生里,源源不断散发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