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人说喜欢那种热热闹闹的大家庭,认为兄弟姐妹众多的一大家子,才是温暖有爱的。
其实很多真正有过大家庭生活经历的人未必这样看。张爱玲写的《花凋》,就是一个在冷漠大家庭中早夭少女的故事。
女主人公郑川嫦是个普通的老实女孩子,每个平凡女性几乎都能在她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张爱玲弟弟张子静回忆说,郑川嫦的原型是张爱玲的表妹黄家漪,二人的关系非常亲密,她父亲是个坐吃山空的遗少,德行不太好。黄家漪郁郁寡欢,爱玲到港大读书后,她又少了一个可以说话解闷的知心人,生活更苦闷更忧郁了。她也想上大学,但父亲不愿出钱,他快吃空了,急于把几个漂亮女儿嫁给有钱有势的人。黄家漪得了肺痨,那时是难治之症,请了一个年轻的男医生,家漪对他有好感,但她的病更重了,他也另有了女友。不久,黄家漪病故。两年后,张爱玲发表了短篇小说《花凋》。为了这部小说,张爱玲与舅舅反目。
表面看,川嫦似乎挺幸运,在上世纪初的旧中国,生在清朝遗老家庭,有吃有穿有小姐身份,长得也是那年代受欢迎的“微胖型”美女。
极其丰美的肉体,尤其美的是那一双华泽的白肩膀。……脸庞却偏于瘦削,峻整的,小小的鼻峰,薄薄的红嘴唇,清炯炯的大眼睛,长睫毛,满脸的“颤抖的灵魂”,充满了深邃洋溢的热情与智慧,像《魂归离恨天》的作者爱米丽。勃朗蒂。
然而在她那个集体美貌的家庭里,川嫦算不得什么。
她父母都是帅哥靓女,但也是养尊处优的巨婴。父亲是个败家好酒色的花花公子,有钱就玩牌抽鸦片养情妇,没钱就发脾气,从不懂责任心为何物。母亲是软弱绝望的娇滴滴无能小姐。
说不上来郑家是穷还是阔。呼奴使婢的一大家子人,住了一幢洋房,床只有两只,小姐们每晚抱了铺盖到客室里打地铺。客室里稀稀朗朗几件家具也是借来的,只有一架无线电是自己置的,留声机屉子里有最新的流行唱片。他们不断地吃零食,全家坐了汽车看电影去。
孩子蛀了牙齿没钱补,在学校里买不起钢笔头。佣人们因为积欠工资过多,不得不做下去。
下人在厨房里开一桌饭,全巷堂的底下人都来分享,八仙桌四周的长板凳上挤满了人。厨子的远房本家上城来的时候,向来是耽搁在郑公馆里。
小姐们穿不起丝质线质的新式衬衫,布褂子又嫌累赘,索性穿一件空心的棉袍夹袍,几个月之后,脱下来塞在箱子里,第二年生了霉,另做新的。丝袜还没上脚已经被别人拖去穿了,重新发现的时候,袜子上的洞比袜子大。不停地嘀嘀咕咕,明争暗斗。
郑家其实就是一个不懂得实惠过日子的家庭,主人不能量入为出,也不知道把钱花在该花的地方,虽然家境败落,却依然要维持外在虚荣的场面,也舍不得放弃那些烧钱的嗜好。
让人想起《金粉世家》里的冷清秋家,虽然小姐穷得只能穿破鞋,但家里的仆人却是不可或缺的。可能民国时代这种人家大有人在。
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只能人人为自己打算,争取有限的生存空间。川嫦是女孩,比不得三个弟弟金贵,但论美貌和手段,又不如上边三个姐姐,所以永远是最多余最吃亏的那个。她的好衣服都被姐姐们夺走,父亲又舍不得花钱给她读大学,因为门第所限,她也不能出去找工作。
她要么是被困在原生家庭里受罪,要么是嫁个好丈夫,在自己的小家庭里做女主人。显然,对她来说,后者更可行。
大姐夫介绍了一个老同学给她,是维也纳回国的医科留学生章云藩。起初她对他不太满意,嫌他不够阳光、健美,说话也不够爽快。但后来也还是爱上了他,因为她也没其他人可选。
每次章医生来访,她家里总是乱糟糟的,父亲为钱、为姨太太生的孩子与母亲争吵,母亲抱怨之余要跟女婿们调情,家里到处是淘气孩子们的痕迹,坏了的灯罩,地上的收音机……两人几乎没有独处说话的机会。
屋里暗沉沉地,但见川嫦扭着身子伏在沙发扶手上。蓬松的长发,背着灯光,边缘上飞着一重轻暖的金毛衣子。定着一双大眼睛,像云里雾里似的,微微发亮。
云藩笑道:“还有点不舒服吗?”
川嫦坐正了笑道:“好多了。”
云藩见她并不捻上灯,心中纳罕。
两人暗中相对毕竟不便,只得抱着胳膊立在门洞子里射进的灯光里。川嫦正迎着光,他看清楚她穿着一件葱白素绸长袍,白手臂与白衣服之间没有界限;戴着她大姊夫从巴黎带来的一副别致的项圈。是一双泥金的小手,尖而长的红指甲,紧紧扣在脖子上,像是要扼死人。
……那电灯开关恰巧在云藩在椅子背后,她立在他紧跟前,不过一刹那的工夫,她长袍的下摆罩在他脚背上,随即就移开了。她这件旗袍制得特别的长,早已不入时了,都是因为云藩向她姊夫说过:他喜欢女人的旗袍长过脚踝,出国的时候正时行着,今年回国来,却看不见了。他到现在方才注意到她的衣服,心里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感想,脚背上仿佛老是嚅嚅罗罗飘着她的旗袍角。
她这件衣服,想必是旧的,既长,又不合身,可是太大的衣服另有一种特殊的诱惑性,走起路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的地方是人在颤抖,无人的地方是衣服在颤抖,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极其神秘。
因为川嫦的美貌和性情,章医生喜欢上了她,愿意为了她而容忍她的家。章家家境不错,川嫦若嫁个医生,以后家人看病也能占些便宜。所以川嫦父母也还是赞成的。
不幸的是,还没来得及订婚,川嫦就病了。本来未必严重,但郑家孩子生病都是能拖就拖,过了一个多月才找章医生诊断,已经成了肺病。
郑家没钱给女儿治病,好在有个医生未婚夫。
章云藩天天来看她,免费为她打空气针。每逢他的手轻轻按到她胸肋上,微凉的科学的手指,她便侧过头去凝视窗外的蓝天。从前一直憧憬着的接触……是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可是想不到是这样。想不到是这样。
她眼睛上蒙着水的壳。她睁大了眼睛,一眨也不眨,怕它破。对着他哭,成什么样子?
他很体谅,打完了针总问一声:“痛得很?”她点点头,借此,眼泪就扑地落了下来。
她的肉体在他手指底下溜走了。她一天天瘦下去。她的脸像骨架子上绷着白缎子,眼睛就是缎子上落了灯花,烧成两只炎炎的大洞。越急越好不了。……她的不安,他也看出来了。有一次,打完了针,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她以为他已经走了,却听见桌上叮当作响,是他把药瓶与玻璃杯挪了一挪。静了半晌,他牵牵她颈项后面的绒毯,塞得紧些,低低地道:“我总是等着你的。”这是半年之后的事。
可是两年之后,她的病成了骨痨。章医生开了药方,川嫦的父亲却舍不得花钱给她治。
郑先生睁眼诧异道:“现在西药是什么价钱,你是喜欢买药厂股票的,你该有数呀。明儿她死了,我们还过日子不过?……我花钱可得花得高兴,苦着脸子花在医药上,够多冤!这孩子一病两年,不但你,你是爱牺牲,找着牺牲的,就连我也带累着牺牲了不少。不算对不起她了,肥鸡大鸭子吃腻了,一天两只苹果——现在是什么时世,做老子的一个姨太太都养活不起,她吃苹果!我看我们也就只能这样了。再要变着法儿兴出新花样来,你有钱你给她买去。”
旧家庭的女儿,唯一价值就是嫁人,给娘家带来好处,如今川嫦得了要死的病,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做父母的只想赶快止损。
章医生也有了新女友。相亲结识的男女,又没有机会自由恋爱,肯等两年,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这对于病中的川嫦,可谓是致命的打击。奇葩的是,从父母到姐妹们,都没想到要去安慰她,倒只怀抱了吃瓜八卦的心,好奇对方是怎样一位女子。
这余美增是个小圆脸,窄眉细眼,五短身材,穿一件薄薄的黑呢大衣,襟上扣着小铁船的别针,显得寒素,入局之前她伴了章医生,一同上楼探病。川嫦见这人容貌平常,第一个不可理喻的感觉便是放心。第二个感觉便是嗔怪她的情人如此没有眼光,曾经沧海难为水,怎么选了这么一个次等角色,对于前头的人是一种侮辱。第三个也是最强的感觉是愤懑不平。因为她爱他,她认为唯有一个风华绝代的女人方才配得上他。余美增既不够资格,又还不知足,当着人故意地撇着嘴和他闹别扭,得空便横他一眼。美增的口头禅是:“云藩这人就是这样!”仿佛他有许多可挑剔之处。川嫦听在耳中,又惊又气。她心里的云藩是一个最合理想的人。
是的,她单只知道云藩的好处,云藩的缺点要等旁的女人和他结婚之后慢慢地去发现了,可是,不能是这么一个女人……
然而这余美增究竟也有她的可取之点。她脱了大衣,隆冬天气,她里面只穿了一件光胳膊的绸夹袍,红黄紫绿,周身都是烂醉的颜色。川嫦虽然许久没出门,也猜着一定是最近流行的衣料。穿得那么单薄,余美增没有一点寒缩的神气。
她很胖,可是胖得曲折紧张。
相形之下,川嫦更觉自惭形秽。余美增见了她又有什么感想呢?章医生和这肺病患者的关系,想必美增也有所风闻。她也要怪她的情人太没有眼光罢?
川嫦早考虑到了这一点,把她前年拍的一张照片预先叫人找了出来压在方桌的玻璃下。
美增果然弯下腰去打量了半日。她并没有问:“这是谁?”她看了又看。如果是有名的照相馆拍的,一定有英文字凸印在图的下端,可是没有。她含笑问道:“在哪儿照的?”川嫦道:“就在这儿附近的一家。”美增道:“小照相馆拍照,一来就把人照得像个囚犯。就是这点不好。”川嫦一时对答不上来。美增又道:“可是郑小姐,你真上照。”意思说:照片虽难看,比本人还胜三分。
新欢是这样一个俗气又风骚的人,而且对川嫦格外刻薄。川嫦从小就不善言辞,只能默默受气。家人也只袖手旁观这一幕弱肉强食的好戏。
美增云藩去后,大家都觉得有安慰川嫦的必要。连郑先生,为了怕传染,从来不大到他女儿屋里来的,也上楼来了。他浓浓喷着雪茄烟,制造了一层防身的烟幕。
川嫦有心做出不介意的神气,反倒把话题引到余美增身上。
众人评头品足,泉娟说:“长的也不见得好。”
郑夫人道:“我就不赞成她那副派头。”
郑先生认为她们这是过于露骨的妒忌,便故意地笑道:“我说人家相当的漂亮。”
川嫦笑道:“对了,爹喜欢那一路的身个子。”
泉娟道:“爹喜欢人胖。”
郑先生笑道:“不怪章云藩要看中一个胖些的,他看病人实在看腻了!”
川嫦笑道:“爹就是轻嘴薄舌的!”
还有比这更极品的父亲吗?不向着自己亲女儿,倒对前准女婿的新欢色迷迷赞赏不已。
川嫦失去了爱情,家人又不肯给她治病,她觉得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她离家出走,想自杀,却发现手里的钱还不够买安眠药。
最终,她还是安静死在家里。她父母后来发了点小财,还特地给她修了带白色大理石天使的坟,碑文也极尽溢美之词,让外人以为那是个被全家深爱的女孩子。
川嫦的死,是一个旧时代平凡女孩的死。她像是被养在屋里的盆花,无力在自然环境中生存,一旦不被园丁所关照,就只有死路一条。
很多文学评论家认为这是反映了旧社会腐朽没落阶级生活的黑暗。其实这与阶级无关。
鲁迅的《在酒楼上》也说到一个类似的故事。
鲁迅在酒楼上偶遇老同学,他邻居长富的大女儿叫阿顺,很能干孝顺,眼睛生得美。同学愿意勉强吃下一大碗难吃的甜荞麦粉,只因为那是她调制的。她很爱美,想要一朵绒花戴,绍兴没有,她哭了半夜,被父亲暴打。同学特地跑去济南给她买了两朵,才得知她已经死了。起因是偷鸡贼叔父来家借钱,被她拒绝,叔父说:“你不要骄气,你的男人比我还不如!”
她从此就发了愁,又怕羞,不好问,只好哭。渐渐染上痨病,吐血夜汗,又瞒着人。她的葬礼上,未婚夫来了,其实是一个干净体面的船夫,诚心诚意要娶她去好好过日子的。先前大家也告诉她,叔父说的是谎言,她至死不信。
原生家庭不好的孩子,如果自己也缺乏思想,没有独立意志和反抗精神,一旦遇到打击就会消沉下去。
阿顺也是多子女家庭的孩子,虽然能干,却不受宠。尽管是船户的女儿,她却天生的敏感细腻爱美,也为此而被父亲打骂,于是内心封闭,凡事往消极上想,只信坏的,不信好的,由此抑郁成疾。
从小就不被爱的孩子,总是不相信好运会降临在自己头上,也不敢为自己争取什么,就算好运来了,她也接不住,倒是遇上倒霉事,马上痛快认命,直接走上死路,好像她一辈子就为了活成一副悲剧的样子。
张爱玲形容智慧不足的川嫦是“没点灯的灯塔”,她没有受到足够教育,天生不具有姐姐们的狠戾和狡诈,于是很自然地成为了被园丁放弃的那朵花。可悲的是,她自己也失去了求生欲。如果她能早日看透原生家庭的虚伪,如果她能大胆一点,早点找章医生看病呢?也许她还有一条生路,但那又不是她了。
她的性格和教养都不允许她做出大胆叛逆能求生的事来。她不是张爱玲,也不是萧红和黄逸梵。而性格温吞的章医生,八成也不会接受一个大胆叛逆的妻子。
身处那样复杂而不利的环境,只有特别有慧根的勇者和幸运儿才能挣脱。川嫦也罢,阿顺也罢,她们的悲剧是注定的。
逃离不利的出身环境,需要极大的勇气,这勇气要么来自于钱,要么来自于才华。大多数女性都没有张爱玲、萧红那样的才华,很难独立生活。而经济上的受限导致她们受教育不足,更难以摆脱愚弱和短视。
所以张桂梅那样的教育家是在给出身条件受限的女孩们开辟一条走出命运包围的生路来。
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说:教育的本质意味着,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
张爱玲形容川嫦是没被点燃的灯塔,最终不幸被废弃成为废墟。这是她对早逝表妹的惋惜。表妹是灯塔,如果能被点燃,也会成为有用之才,照亮黑夜。
环境和天赋,决定了一个人80%以上的命运。如川嫦和阿顺那样早逝的女孩,终究是可惜了。
虽然做父母的总希望能多生几个孩子,分担未来的风险,但对于孩子而言,手足少未尝不是件好事,尤其对于重男轻女家庭的女孩子,特别是那些资质平凡的女孩子而言,在大家族里生活,实在是不容易,需要面对父母对其他人的偏爱,而且一旦遇到风雨来袭,她们总是被最早放弃的那一个。
人总是自私的,当你并非别人的唯一时,你的价值会大大降低,唯有对于自己,你才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只有自己才不会辜负自己。如果自己先入为主地自我放弃了,那才是真正的绝境。可惜,这样的道理,往往很难自己醒悟。越是不被爱的孩子,反而越舍不得离开父母。
有人惋惜张爱玲的孤独死,可是比起黄家表妹来,她可算是幸运了。
在热闹的春天花丛里凋敝的花朵,是绝望而无人怜惜的,因为春天里最不缺的就是花,更香更艳,层出不穷。
而那些历经风雨结出果实后,随风飘逝于无人空谷的花朵,哪怕寂寞孤芳,也是了无遗憾。
一朵花要想不辜负春天,也不被春天辜负,真是太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