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那是个寻常的黄昏。我走在一条被暮色浸透的巷子里,两旁是斑驳的墙,墙头探出些无精打采的藤蔓。风是凉的,带着一股陈旧的、近乎哀愁的气息。路灯尚未亮起,整个世界陷在一种灰蒙蒙的调子里,一切都像是被时间磨损了的旧物,了无生气。我看见一个古稀老人坐在门墩上,泥雕般一动不动,仿佛是一件被遗弃的家具;我看见一个卖橘子的老妇人在收拾担子,夕阳的余晖懒懒地铺在她佝偻的背上;我看见几个孩童在追逐,那尖利的叫嚷声,非但不添热闹,反倒像石子划过冰面,激起一阵空洞的回响。
我的心是沉郁的,于是这眼前的一切——那墙的颓败,那人的孤寂,那声音的刺耳——便理所当然地成了我这沉郁心境的注脚。事物是什么样子?那时我以为,它们的样子便是这般:苍凉,残旧,而且无可奈何。我几乎要被这沉重的暮色压得透不过气来。也就在这时,我忽然记起王尔德的那句话来:“过去、现在和将来,在上帝眼中不过是一个瞬间罢了。我们应该尽量生活在上帝眼中。”
这念头像一道微弱的光,探进我沉沉的思绪里。我停下脚步,倚着那面冰冷的老墙,决意要换一种眼光来看看。我试着将自己从这具被疲惫与烦忧占据的躯壳里抽离出来,仿佛灵魂飘升,悬在半空,用一种更辽远、更从容的视角来俯瞰这片街景。
说来也怪,心境一换,万物似乎改变了容颜。
那斑驳的墙壁,我不再视它为颓败的象征。我的目光抚过那些深浅不一的痕迹,那里面,有风霜的笔触,有雨雪的留痕,有阳光长年累月涂抹出的明暗。它不再是一面死气沉沉的墙,而是一部摊开的、无字的史书,沉默地记载着岁月的故事。那墙头的枯藤,细看之下,竟在节疤处萌着米粒大的、娇嫩的新绿,蓄着来年蓬勃的生机。它哪里是死寂的呢?它分明是在静静地、坚韧地孕育着又一个春天。
再看那位老人。他脸上的皱纹,先前我只读出沧桑与麻木;此刻,在柔和下来的天光里,那每一条褶皱都仿佛变得深邃而温和,像一本古籍书脊上的烫金纹路,里面藏着我一无所知的、丰厚的人生。他的静坐,不再是孤独的凝固,而是一种与世无争的安然,是劳作一生后,与这天地达成的和解。他本身就是一首宁静的诗。
卖橘子的老妇人正收拾着她的担子。她先是不急不缓地,将那些未卖出的橘子,一个一个地拣回筐里。那动作里没有焦躁,也无悲喜,只是一种日复一日的纯熟。夕阳的余晖斜打过来,将她那些橙黄的果子染得愈发浓艳,就像一小堆、一小堆凝固的温暖。终于收拾停当,她将扁担稳稳地搁上肩头,迈着小而扎实的步子,缓缓地,融进了巷子尽头愈发浓郁的暮色里。在她的疲乏里,我分明看到渗着满足。她也许正盘算着一日的收成,掂量着归家后能为小孙儿添置一件怎样的新衣。
孩子们的叫嚷声,此刻传入我耳中,也变了调子。那不再是刺耳的噪音,而是生命最原初的、不受拘束的欢腾。那声音里有一种金石般的质地,清脆,明亮,像一群鼓噪鸟雀在原野上无知无喜地呼喊,宣告着自身的存在。此时此刻,别人看到的,不过是落日坠山,鸟雀归巢,而我看到的,是自然的孩子在天地间欢欣呐喊啊!
你说我们平日所见的,哪里是事物的“本来面目”呢?那不过是我们自身情绪、经验与偏见的投射罢了。我们高兴时,看花含笑,看鸟娓语;我们忧愁时,风也呜咽,雨也凄迷。我们被牢牢困在“时间”与“空间”这两重牢笼里,用“过去”的遗憾丈量“现在”,又用对“将来”的忧虑涂抹“现在”。于是,我们看到的,永远是一片扭曲的、不安的景象。事物静静地在那里,是我们将自己的悲喜,一件件地挂了上去,如同给一个无言的衣架披上或华丽或素朴的衣裳。我们以为认得了衣裳,便算认得了事物本身,这岂非一种可笑的固执?
王尔德所说的“生活在上帝眼中”,或许是要我们挣脱这时间的锁链与空间的局限,让想象超脱出去,在一个理想存在的自由境界中运行。那是一种心光,当我们点亮这盏心灯,去观照万物时,事物的本质——那被我们的俗障所遮蔽的、神性的本质——才会向我们豁然显现。
夜色渐渐浓了,巷子里卖橘子的老妇早已离去。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这条巷子,还是那条巷子,但它在我眼中,已充满了安详而柔和的美。我慢慢地走着,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明亮。远处楼房的窗子,也一格一格地亮起灯光。每一扇窗后,都有人在以他们各自的方式,看着这同一个夜晚吧?而夜晚,也因着这千万种“看法”,呈现出千万种样子。它可以是孤寂的,也可以是安宁的;可以是漫长的,也可以是甜美的。世界不曾改变,改变的,只是我们看它的方式。重要的或许不是去争辩事物“本来”是什么样子,而是我们选择以何种方式去看它。这选择里,便藏着我们心灵真正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