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春节,吴村就热闹了起来。
这时候,冬日里的南方还是阴雨绵绵的糟糕天气呢,在外的青壮年们则像受了凉的候鸟匆忙回到了这个山沟沟里。金窝银窝不如狗窝,回到了家里的这些北方硬骨头就不一样了,回到了煤炉子的身边,他们的气力才踏实地长了起来,厚实的衣服下疲倦了一年的肉体也因为节日显得愈发饱满。
老吴把在镇上上学的儿子吴斌带回了家里,临走前班主任叮嘱他,叫他这个做爹的回去好好补补儿子身体,明年可到高三了,马虎不得。
跟那些在外打工的同辈们比,吴斌是个例外,他一年到头待在镇上的寄宿学校里,脸色都跟练习簿一样黄不拉几的了。到了家里过年了朋友亲戚一大堆,他倒好,整天在角落里不知在神魂颠倒些什么,有时候索性就在房门里不出来。得亏他爸妈家里啥都不缺,安安心心供着他读书,还有个姐姐早就嫁给村里人了。
吴村三面环山,一圈光秃秃的山头到了冬天实在是荒凉,风沙没有再北边那么恶劣,下了半山腰就能看见丛丛的石楠和红松。吴斌家的小楼就建在山谷的开口处,门前不远就是一条往镇上去的水泥路。同吴斌家一起的还有两栋房子,都是新建的小楼,连在一起白刷刷的煞是醒目。隔壁那两户人家分别是杨寡妇和吴开生吴老头一家三代人。
腊月二十二,按吴村的习俗,今天是父母到女婿家过夜的日子。再过去,就要在家祭灶神了。
吴斌是全不知人去向的,在自己房里对着一摞习题发呆,脚边点着个煤炉子,跳动的火星时明时暗。阳台外面豁然无物,惨白的天空上没有一丝云相衬。屋外的大路旁插满了溅着泥的彩旗,间或有辆小轿车开过,到了村里也是要吃苦头的,村里的老人们驾着驴车,慢悠悠地载着出门的收获回家。不远处的丁村那几栋破旧的房屋看上去便像一匹棉布上发黄的斑点,那黄斑越看越大,越看越大,看着看着,吴斌还是趴在桌前打起了盹。楼下的老杨树挂着昨晚鞭炮的残骸和枯枝败叶一起飘起悉悉索索的声响,进了吴斌的梦乡。
还是放假前的一段日子,镇上的高中快要学期末了,老师不讲课了,同班的都耐着性子整天在自习。值班的老师翘着二郎腿闲坐在讲桌上,时不时地巡视一番,实在无聊就候着人开小差,再劈头盖脸得骂一顿。但从昏暗的早晨一直到黑漆漆的深夜,大部分时间大家都那么静坐着,盯着眼前。吴斌看得晕了就低头斜过来瞧瞧同学,一排排的人脸都显得营养不良,像在照镜子一样,吓得蛤蟆出了油。倏一下子,吴斌就被吸出了教室,他吓得闭起了眼睛,四肢因为与地面拖拽没了力气,瘫在了教室后门外的转角里。没等他睁开眼,又有一阵气息那么熟悉,努力让他振作起气魄,可实在是怕得不行。可这香气,像极了舍友说过的巧心的味道。
“谁,是谁,谁啊。”走廊里为了省电没开灯,四下里一丁点声响都吞噬着吴斌露出的肌肤,他的掌心沾满了潮湿的泥土。
“我啊,吴巧心啊,你睁开眼啊。”拽他出来的人是他一个班的姑娘。
“你咋来了?我上课你拉我出来干嘛?”吴斌适应了馄饨的光线,瞧出了吴巧心的模样,不是那么害怕了。他扶着墙根起来,探头向走廊里瞅,一个人也没,老师也没出来?
正纳闷呢,“你有病啊!你是不是喜欢我?上次同学一起吃酒你干嘛当着那么多人老瞧着我!”巧心一句话问噎了吴斌。
“谁喜欢你啊?我只不过····只不过看看你嘛!”
“以后别这样了啊!别人会误会的!”
那最好不过。吴斌在梦里心想。
一下子,一股湿热顺着墙根吞没了吴斌,人和楼都不见了。
眼前的一摞纸上一个字没有,吴斌站不起来,低头一望,裤子脏了一滩。刚睡醒的他显得更累了,眼皮如同进了水的海绵一样,撑也撑不起来,凹陷的眼窝显出灰黑的阴影,眼球里满是应激而出现的血丝。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吸进来的都是潮气。脚边的炉子已经熄了,外面还没黑透,炊烟袅袅升起,像极了一个个死魂灵在游荡。呸,也忒不吉利了。
他褪去裤子,踱步到了卫生间,把换下来的内裤藏起来,咒骂自己不中用,嘴里又怪这天气阴阴郁郁的,不对劲。天色渐渐暗下去,吴斌知道爸妈今天都去姐姐家了,家里就剩了自己一个,心里不知道舒坦了多少。两层的楼里就亮着吴斌房里的小台灯,他站在阳台上撩起额头前的头发,把湿漉漉的脸吹干,一边一会直挺挺地站着,遮住光线,一会又侧过身环顾周遭,让光线温柔地被夜幕吸收,一切从外面看孤零零的就像铁黑大海里的浮灯。他再发了会呆,就下去拿了小洋锅煮了碗挂面拌着咸菜就呼哧呼哧地吃光了,剩下来的白菜都冻成浆糊了。
吃完身上算是热乎起来了,便回身上楼,转念又想实在是无味透了,这天气也一样,没有味道的面汤而已。回到椅子上,吴斌支着头看了好久,直到隔壁爸妈房里一阵电话铃声穿了过来。寻声光而去,亮着的屏幕上写着“吕秀玲”,那是母亲的名字,接了电话,是妈的声音,
“吴斌吗?”
“嗯呐,妈你说。”
“天快下大雪了,你赶紧把门口晾着的咸肉给收回家,我给忘了。”
吴斌踱到阳台上,风从山谷外扑面迎来,比刚才要凉得多,整片空地都浑浑浊浊的弥漫着颗粒物,是尘土吧。楼底下两棵杨树间果然绑着许多红绸带,那是用来挂咸肉的,扑棱扑棱打着转。
“好,我这就下去收进来。”
“行,你也早点睡啊。”
“嘟嘟”两声就挂了,手机上亮着“8:37” 。
收完一架子的肉,吴斌压得紧紧的衣服里渗出了汗珠来,贴着肋骨的胸口似乎塞了许多棉花,轻飘飘软绵绵的,想使劲也提不上一口气。他上了楼倒在床上,衣服没脱就睡着了,算得上是累坏了。
不知过了多久,东边还是乌漆麻黑的,外面似乎一层薄雾浮在空中白花花的,家鸡还在熟睡。吴斌就迷迷糊糊地醒了,他只觉得身后的墙在无规律地晃动,虽然是很细微的位移,但他的脑袋睡觉顶在墙上,一直有着共鸣板的颤动在骚扰着他瘦弱的神经。
吴斌身上穿着衣服爬出温暖的棉被,一阵冷颤,双手使劲地擦了擦困倦的脸。他没打开台灯,就着月光走到阳台上,以为自己,那场梦,还有着幻觉。雪,到底是照说的那样落了下来,这一回下得可真大啊,得有手掌那般的雪花不管不顾得扑在地上。下了半宿,地上便什么也瞧不见了,只满眼灰白,天地一黑一素,份外肃穆。远处的小屋被裹得仿佛玉雕的巨人,暗淡的月色下,透着温润的光泽。
隔壁寡妇家灯暗着,只是有些嘎吱嘎吱的声响。
之前说过了,吴斌家和杨寡妇一家是紧挨着建的,中间阳台虽然是一点都不通,但是也就一堵窄墙的距离,各家睡没睡想要不知道也难。寡妇老公也是吴村出去的包工头,年轻的时候有胆识有气魄,带着十几二十个小年轻愣是在十里八乡赚够了钱,后来路宽了,出去做活,紧接着在工地上出事咽气了。早先年在老家也就是吴村造的新房里只住着杨寡妇,乡里乡亲都帮着照顾过她。
前几天老吴还给送去一袋面粉。
掏出兜里的手机,瞎摸了一会摸亮了界面,“4:21”。
过年了,该是有人上门送东西给她添补添补家用吧,那也不对啊,这才几点,还有这奇怪声响。
嘎吱,嘎吱,嘎吱·····
吴斌不小了,听来听去耳朵都凑到水泥墙上了,想了个清楚,到底是那么一回事。
血似乎窜到了他的脑门。
他拎了拎裤子,扶着阳台,抡了抡大腿,翻到了上面。白瓷的台面覆着薄薄一层吹过了的雪,沙晶一般。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弓着腰,翘起灰黑色的臀,两只手攥住那堵窄窄的水泥墙,一迈步,再一甩,整个人都换到了另一边的相差无几的阳台上。他没敢跳下去,阳台离房间不远,半点声响也要不得。他吃力地蹲下去,一步一挪,找寻着能看到屋内的视角,他忘乎所以,在狂热地嗅着那颤动的气温,实在折腾得够呛了。
月色柔和地照在吴斌的背上,在窗帘上投下一个畸形的人的影子,白茫茫的雪折出的清辉都被挡在了外面通向屋内的缝隙前。幽幽的脊梁骨,镀上银就没了人味,天地间如此矮小的存在啊,雪只顾它慢慢堆砌自己的城堡。
屋内的人,一上一下地在蠕动着,白皙的女人啊被黑暗所压抑着,啊呀啊呀得向后仰着泛出红晕的脸庞,上面的人看不清脸,只一双眼似的在盯着寡妇盘起的头发,眼神因为身体的起伏反而停滞了。未被窗帘遮住的一块玻璃,因为温差起了雾,磨砂般透着模糊的光线。雪还在安稳地沉入大地,感觉不到寒冷,裸露的身体因为相互摩擦而燃起的火花,攒在那男人的胸膛里,似乎要把寡妇也穿透了,融化了,像他爱万物一样爱这个女人的背影,爱黎明前的交合。突然一下,皮肤感觉到了黑暗,唯一的那条刻意留下的缝隙被什么挡住了。男人和雪断了联系,屋子里暗了下来。
“啊,干嘛呀,怎么 停了?”寡妇娇嗔到。
“有人。”
“我去看看。”
没有声响了。
呼的一响,寡妇光着身子,窗帘被拽开了。
“没人啊,大惊小怪!吓我一跳。”女人没有察觉,前一秒吴斌刚反应过来,后一秒就是现在贴着自家阳台的墙壁,强忍着粗气。
盖着雪的白色瓷砖,一动不动。
“老吴,你快来看呀!不得了,这有个脚印!”
“没事,别管了!”男人走到阳台上一把拉回女人拥住了她。
突然,“喔······”,公鸡打鸣了。
吴斌脚下一软,斜着就往楼下倒,没反应过来胸口就一甜,血冒着热气濡湿了雪。
“扑腾”一声,阳台外有什么掉了下去。
屋内两个人一同跑到阳台上,雪漫天飞舞,从杨树下,到山头上。
那个男人看见雪地上躺着的黑影,一下跪倒在地上。
“究竟是谁啊?”
“我的儿啊!”
雪后,地上只一堆残红,东方微白,吴村还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