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对中国文人精神的影响自不必说,他笔下的桃花源甚至成为每一个读书人在某个时刻一定会想起的精神世界。上学的时候,我对陶渊明的认知也是老师给的标签化词语:田园派诗人、朴素、自然、高洁……除此之外,似乎就只剩下课文的背诵了。
执教之初,备课时又积累了一些认识。“千古隐逸之宗”,于是想到太多的古代仁人志士“隐是为了不隐”,“归隐”成为出仕更光鲜亮丽的敲门砖,相比之下,陶渊明自40多岁离开官场,之后的20年里再也没有回去,确实是真正的“隐者”了。
再后来,读《归园田居》,其中“依依墟里烟,暧暧远人村。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几句,总是让我想起童年少年时期在农村的生活。傍晚时分,我牵着我家的牛和驴从田地里回家,到村口时,总能看到袅袅炊烟,闻到别人家的饭菜飘香,时不时谁家的狗汪汪叫几声,就会引得村里一群狗跟着汪汪乱叫。村妇们开始呼唤自家在外疯玩的孩子和鸡鸭们,“狗蛋!!!”"小娃蛋!!!“咕咕咕!!!”此起彼伏,好不热闹。当时的我习以为常,多年后再回想起,竟然感觉异常亲切与感动。可以说,我对《归园田居》的喜爱,就是来源于这份共情,而并不是感叹陶渊明的“本性”。
直到这次再执教《归去来兮辞并序》,我似乎注意到一些细节。小序里说“瓶无储粟”,可辞的第2段说“有酒盈樽”。小序里说“亲故多劝余为长吏”,可辞的第3段说“悦亲戚之情话”。小序里说“仲秋至冬”,可辞里第3段说“农人告余以春及”。这些好像都是矛盾啊,再读,发现也许陶渊明此篇依然是“浪漫的想象”,跟《桃花源记》一样是乌托邦式的美好理想。当然也可能是心境的折射,因为自己终于摆脱了“囚”的状态,即使现实是“草盛豆苗稀”,是温饱生计依然难以解决,陶渊明却写得如此自由轻松“或执杖而耘籽”。
所以,这次我也对“消极”“积极”有了新的思考,之前,看到很多资料上都写“感悟生之行休”“寓形宇内复几时?何不委心任去留?”“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这几句体现了作者的消极。问学生,也有学生说陶渊明消极。我想到《蒙田随笔》里说:“不过,我对随时告别人生,毫不惋惜。这倒不是因为生之艰辛与苦恼所致,而是由于生之本质在于死。因此只有乐于生的人才能真正不感到死之苦恼。”又想到史铁生说:“死是一件不必着急的事。”这几句话是不是和陶渊明的认识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现实里的陶渊明活得艰辛无比、活得穷困潦倒,但他认识到人的生命短暂而渺小,就不再苦恼,而是选择顺随造化、乐天安命。而且,任何人在某个时刻,总是会感到生命的悲凉的。乐观豁达的苏轼不也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智慧深刻的王羲之不也说“俯仰一世”?陶渊明在归隐的“舒适安逸”生活中,有这样悲凉的的感慨不也很正常吗?
当然,正如鲁迅所说:“陶渊明正因为并非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任何经典作品、经典人物都是因为复杂才真实、才动人。《归去来兮辞》里,陶渊明已然认识到“今是昨非”,决定离开官场,但他为什么还要反复说“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已矣乎”?我想这恰恰是一个正常人的心理状态:作人生重大选择时的那份纠结与矛盾。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的梦想是扎根于每一个读书人的灵魂深处的,放弃灵魂深处的理想是很痛苦的一件事。难以养家糊口的现实也时不时提醒自己作为一家之主的责任与担当。陶渊明归隐田园后,这些忧愁依然没有消解。甚至可能依然时时让他觉得无奈。但,在纠结矛盾中,他还是选择了归隐,我想这是一个人“人性”的胜利,“吾岂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儿也”,陶渊明压根就不是那种能够放下自尊、阿谀奉承、奴颜婢膝的人,不是那种能明知黑暗混乱却依然要跻身于其中的人!光凭这一点,陶渊明就足以让我们敬佩了,多少人在“坚持真善美”还是“选择假恶丑”的斗争中,异化了本性与初心!突然就想到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果然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这次教读《归去来兮辞并序》,才感觉逐渐读懂了一篇文,逐渐认识了陶渊明,也逐渐认识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