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写字的小姑娘叫阿梦，爹是个书生，爹娘都没了之后，亲戚把她卖了。

买了阿梦的是个老先生，因为阿梦虽然只有八岁，但已经识得不少字了，老先生是做抄本生意的，就买了阿梦当他的助手。阿梦在老先生身边长到十四岁时，老先生病重了。

先生拿她当学生看，待她极好，教会她许多的功课。他没有妻子儿女，他死后，他的亲戚们又开始商量着该拿阿梦怎么办，是让谁领回去当婢女，或者再卖给人贩子？

阿梦：不用麻烦了，先生待我好，他去世了，我随他一起殉葬就是了。

这下，亲戚们舍不得了，卖了她好歹有一笔钱，她要是死了，那就一分钱都没了。

但阿梦早就写了几十份明志书，在闹市街头分发，说自己要殉师。亲戚抹不开面子，准备把她连棺材一起埋了。

阿梦在棺材里靠着师父的尸体睡着了，又梦见了老先生。老先生一如既往温柔笑着：阿梦呀，你怎么也来了？布庄那给你定的新衣服还没裁好，你怎么能来找师父呀？

阿梦想师父，在梦里嘤嘤哭了。正哭着，外面一阵响，棺材被人打开了。一个灰头土脸的少年蹲在坑外，困惑地看着她。

少年：你有病吧？躲棺材里哭，我还以为遇见鬼了。

阿梦一愣：你是盗墓的？

少年：我不是，我没有，我路过听见你哭声……

阿梦：你夜里赶路随身带铲子？

少年不吭声了，连忙收拾家伙。

阿梦：我要是去报官，你就得给杀头。你好好替我把师父的坟盖好，我就当没看见。

少年面露凶相：你以为我怕你？

阿梦：你以为我怕死？

少年不肯说他的真名，只说自己叫小风。挖坟挖出个活人这种事不太发生，他也懵了，在破庙里和阿梦对坐着，商量着该怎么办。

阿梦又惦念小裙子，又觉得自己既然说了要替师父殉葬，这么活着回去，老没面子的……

小风：要不你给我打下手？我下地，你放风？

阿梦气急：在下好歹也是个读书人——

小风：不影响嘛，你可以边放风边读书啊！

小风最后还是没有杀阿梦，两人都十四五岁，吵吵闹闹。阿梦让他想起了饿死的妹妹，一样圆圆的眼睛，而且妹妹也喜欢读书，尽管没读过，但她每次看见有人在读书，都会好奇地看着。

小风又知道了阿梦的身世，平心而论，在这乱世里，她的身世远不算惨，被杀被吃的人多了去了，可他仍是心疼她的。

阿梦平时喜欢坐在小风家院里的柳树下面写字，做做诗啊，画人物啊。小风好奇凑过去，她就教他读书识字。阿梦笑着：我运气一直不错，先是遇见了师父，然后遇见了你。

这么说，她觉得遇到自己是件好事？

从小到大都不曾被人喜欢过，小风此时心里欢喜。

有时阿梦看着书，心里想师父，眼眶就会一红。小风问她怎么了，她嘴上说：我还有条裙子，在城里的布庄呢。

于是小风去替她取裙子，去的路上，遇到了一支路过的兵马，被抓了壮丁。

阿梦去找他。她换上男装，没怎么出过书房的双脚走了很远的路，四处去打听小风。路上没钱了就卖字或抄本，她想，小风可能是被抓去做壮丁了罢，于是跟着兵马的痕迹走，越走越远。

这个世上逐渐没了阿梦的音讯。

很多年后，仗打完了，有一个年轻将领当众拒绝了赐婚，要求卸甲归乡。

他快马回了家，四处找一个叫阿梦的女孩子，马鞍囊里没有带什么东西，只有一条放了多年的裙子。家附近还在的故人都说，阿梦去找他了，这个姑娘很聪明，她说你一定被抓壮丁了，所以她跟着兵马痕迹走，去了很多个战场。

途中还有人记得阿梦，说那是个奇怪的女孩子，她穿着不合身的男装，拿着树枝，在沿途的地上写下“小风”两个字。后来有一支敌军抓了许多平民要杀了祭旗，这个怪姑娘也被一起抓了。

阿梦最后教了一个孩子识字，一个和她一起被抓的孩子。她教他写“小风”两个字。阿梦苦笑：以前我说了要替师父殉葬，结果活到现在，本来是不怕死的，但现在有了记挂，忽然就怕死了，想活下去。

她说完哭了，说自己想师父，想小风。她十几年的人生里，唯独想着两个人。

敌军把这些人丢在地上，千军万马从他们身上经过，踏溅身如泥。

小风去了那条路，他想找到阿梦的痕迹，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地上早已没了当年的痕迹。

将军的侍从记得，将军死的时候，说自己不要坟冢了。他让人把自己葬在一处寻常百姓的坟旁，那是一座老先生的坟。那坟里曾经有个殉葬的怪姑娘在里面安睡过，他也安睡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