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武侠小说向来有出人意料之处,情节大开大合,笔法东西并用,变幻莫测,每一部都犹如一棵棵比肩的参天大树,扎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土壤中,无论大到南北并绘的历史画面,还是小到茅屋一居,都不但经得起推敲,而且更值得细细玩味。单说其武功一门,已经是光怪陆离,绚烂夺目。书中每一门功夫都有出处,暗含深意,不像二流武侠小说中的功夫和名称都是无根之漂萍,无源之细流。譬如被读者称为“情书”的《神雕侠侣》,其中的众多门派功夫就大有探究之乐趣。
北丐洪七公的降龙十八掌、逍遥游掌法、打狗棒法三门绝技正好活画出一个真正洪七公:降龙十八掌代表洪七公的侠义,逍遥游掌法代表他浪迹天涯的个性,打狗棒法代表七公他们一伙是要饭的。小龙女呢,玉女素心剑法,一个在古墓里待了十几年的人不素心才怪呢,这种功夫在风尘中混的人如何能练得呢?而这门功夫不是凭空造来,而是有出处的,其一,中国就有玉女素心的学问。其二,宋代抗金时王重阳就曾搞过“地道战”,后来隐于暗室之中,作为小说来说这其间可以大加发挥。小龙女的师姐李莫愁本来也是一善良纯情的少女,但有一天遇上了挂彩帅哥陆展元,关键是又被帅哥“骗”了,这之后才成了真正的李莫愁,当陆展元被李莫愁搞得家破人亡的那一刻,他心里一定在大喊:女人不可骗啊!李莫愁一生愁苦,作者以无比悲悯的情怀给这个艺术形象冠以“莫愁”,似乎在安慰她。李莫愁的立命绝技是“五毒神掌”。李莫愁由爱生愁,由愁生恨,由恨生怨,怨恨累加终成毒,而七情六欲尚没有全部泯灭,如她还会爱黄蓉新生的小姑娘,所以她拥有“五毒神掌”再恰当不过了。其它更有黄药师的弹指神通、兰花拂穴手、玉箫剑法,落英神剑掌,欧阳锋的蛤蟆功、灵蛇拳法,段智兴一阳指,周伯童的互搏术(你儿童时有没有一手画圆,一手画过方啊,周伯童的心灵也是个儿童的心灵)……这里就省去一万字。
纵观《神雕侠侣》中的武功图谱,运用近乎神妙的莫如第一主人公杨过的黯然消魂掌了,真可谓黯然消魂到了骨髓里。且看我慢慢道来。杨过还没生下就别了父亲;小小年际又别了母亲到处讨饭;后来好不容被郭靖收留,在老郭家又处处不如意,只好别了父亲般的郭靖;好不容易上了北大般的全真教,但全真教复杂,差点“别”了命;好不容易被古墓派的婆婆救了,但转眼间婆婆又“别”他而去;婆婆别他而去,小龙女又让他走,好不容易留下来,和小龙女一起隐于古墓中生活,一起练功,一起生活,一起恋爱,将来一起生 子,想来杨过的人生总算稳定了,岂料更大的“别”就要来了。道士尹志平又给他一个“痛别”,尹道士忍将不住,玷污了小龙女的纯洁。各位看官注意了,杨过不是谢霆锋,他可是生活在南宋末年的中原,那正是理学大盛之时,孔孟之学被狭意解读的时代,全国人民都在为节妇烈女立牌坊的时代。
两个人好不容易走出古墓,进向了不可知的人世间,在世人的眼里,小龙女已经是残缺之人。残缺就残缺吧,杨过认了,但以郭大侠为首的江湖人物又让他要“别”了这个残缺的小龙女,就因为杨过叫小龙女“姑姑”;中间几经周折,小龙女差点的真的“别”了他,她破罐子破摔,准备做绝情谷公孙止的小三;绝情谷里情满谷,江湖人物大闹绝情谷,小龙女究竟是没有“别”去杨过,但杨过又“别”了一条胳膊;总算两个都残缺,为了情过就过了,可悲的是杨过人生中最大“别”来了,小龙女不是张柏芝,她纵身跳下悬崖,“别”了杨过,还留个念想说东海神尼领走了,十六年后见。我拷,读到此处笔者都忍不住要拍案而起了:“这老天爷长没有长眼睛啊,还让不让人活了!这样的人生如何不让人黯然消魂呢?”。
——至此,杨过陷入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答,天残地绝、寸断肝肠的人生境地,此时作者把他引入了一个与人世隔绝的去处,但只要生活在世界上,就会与世界相联,这儿有神雕,有独孤求败。此处作者融入了佛家的东西,“功由心生”,“别情”凤凰涅磐的反复生死让主人公最终练成的黯然消魂掌了。如此用人生练就的“黯然消魂掌”是多么的有份量,一掌掌会让世人五内俱焚。金大侠把“情与别”意化入了功夫,真叫人拍案叫绝,同时把小说的情节不但推向了高潮,更是推到了一个让读者一看都“心痛”的境界,产生永恒而深厚的艺术魅力,使人读后不可能忘记。幸好作者为了表现杨大侠修炼的境界,最后来个小团圆,把主题切换到了保家卫国,否则这本书的结尾会“痛杀”了读者,恐怕还会有读者登广告要求像改《雪山飞狐》的结尾一样去改动《神雕侠侣》的结尾。
以前笔者并不以为这个“黯然消魂掌”这门功夫有啥深意,直到有一天读到江淹《别赋》,中有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复燕宋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蹔起。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此中“别情别意”是何等的黯然销魂啊!我才猛然领悟了金大侠“黯然销魂掌”之深远根须。“别”是中国传统文学中永恒的主题,我们的祖先因九州地域辽阔,加之古代没有手机等通讯工具,又没有朝发夕至的交通工具,所以人们总是“别意与之谁短长”!今天,当我们翻看浩如烟海的中国文学作品时,多少的离情别意,多少的眼泪流在了历史的长河中,他们已经深深的凝结成了一颗颗闪闪发光的珍珠,好像还有诉说着他们的“萋萋满别情”!到此,想想,我们是否应该珍惜每一刻的相聚,每一次沟通!
当我们回炉去读《神雕侠侣》时你会发现,它不仅仅是一部“情书”,更是一部“别书”。开篇便已点了出了,试看: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邱处。
采用中国传统小说诗词开篇的模式,作者借用了元好问的《摸鱼儿-雁邱词》上阙统领全书,伏下了苍凉悲情的调子,让读者一读三叹,“情何以堪?别何以堪?”。笔者观小说家的这种“草蛇灰线,伏脉于千里之外”的高深技巧自《红楼梦》以降常被创作着使用,但笔者看到的只有周树人与金大侠更是达到了“其技神乎”境界。以上仅是笔者读书时从小处着眼偶得之一,金庸武侠小说像这种可以探究的地方颇多,如“唐王朝要王化四方,但灭了高昌国时发现人家把孔孟之书封在了山洞里”、“香香公主是和平的化身吗”、“水生眼里人间”、“血刀老祖般的真小人与花铁杆般的伪君子”等等,有空再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