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本没有路,勇敢的人,会闯出一条路。街路村的逆袭,要从S222省道说起。这条每年秋冬时节,因两旁林立的水杉被风霜点染,如云霞在梦境中燃烧般美丽而火上热搜的“最美公路”,像一条川流不息的大动脉,将村子一分为二。

      不过,“最美公路”在成为最美公路之前,也有一段不招人待见的“黑历史”,至少街路人为了不与他相依相伴,苦熬了两三年。他们宁可全村人挤在岩头村的大礼堂里,每户仅靠半间房容身,也绝不同意搬迁。毕竟,在不知有改革开放,更不必论商品经济的上世纪60年代,刚刚为了建新安江水电站而背井离乡的人们,最理想的新定居点是阡陌纵横的田畈,离耕作最近的地方。在他们看来,把村子建在什么都没有大马路边,除了吃灰,实在没别的好处。要致富先修路,是二十年后才喊出的口号。

        不过中国人有句古语一一好事多磨!一件事开头不顺利,反而能迎来意想不到的好结局。街路人没看上这条路,乡镇干部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条路非比寻常的价值,并在心里谋划好了种柑桔,种茶叶等一系列帮助移民新村,迅速在龙游扎根、发展的全套计划。所以,面对村民们的一致反对,他们并不气馁,而是一次次地进村做思想工作,把当前的困难和未来的前景掰开了,揉碎了,反反复复地一遍遍讲,直到大家都同意放手一搏。

        别看街路村现在家家汽车洋房,有茶叶市场,有饭店超市,有书院,还有移民纪念馆,除了连片的茶园,几乎看不到传统村落的影子。六十多年前,这里可是一处荒草丛生的乱坟岗。1980年出生的我,小时候听的最多的是,村里的什么什么地方,迁掉过几座坟,挖到过几口棺材,谁家的茶叶地里,至今还能挖到遗骸。我记得尤其清楚的是,奶奶指着屋后的泡桐树告诉我,这里原先就是一座坟。正因为当年这里太荒凉,所以大家才给这个移民新村,取了一个繁华热闹的名字一一街路。

        特殊的时代背景和恶劣的生存环境,造就了街路人生猛而热烈的活法。他们赌上全部身家,种当地人不愿尝试的经济作物。在数九寒天,饿着肚子,穿着薄到飞起的衣衫,将二指锄抡得冒出火星,在大小山头开挖出一条条深度50公分以上的土沟,然后把猪栏粪一担一担地填进去,让原本贫瘠的土地,能够滋养掌控着全村人命运的桔树苗、茶叶苗。

      不要问我,街路人为什么这么拼?问就是,为了活着!从新安江大坝的水淹了老家的房屋那天起,街路人就深入骨髓地体验到了活着的重量。他们也不愿背井离乡,可是已无良田可耕的家乡,根本无法承载生存的热望。在淳安里商乡架子岭村暂居了一年,村里的老人和婴幼儿,大量死于饥寒。我年仅5岁的姑姑,就在那一年活活饿死了。还不到60岁的爷爷,也差点见了阎王,最后还是被特批的2斤油糠(没榨过油的米糠)救了命。为了活着,村民们接受了毛主席“多带新思想 少带旧家具”的号召,自愿将一切木家具都焚烧成炭,作为移民车队的燃料。龙游虽然敞开怀抱接纳了他们,给他们分了田和山。可是这些从原住民手中协调出来的田,要么离水源比较远,要么是存不住水,月亮底下都要晒死庄稼的沙田;山也大多是茅草都不肯多长几根,光秃秃的红砂岩山。我小时候,印象特别深的两件事。一件是每年暑假,轮到我们村用水种田的时候,村广播站就会通知全体男劳力背上锄头看水。因为我们村的田,离水源最远,不派人层层把守,离水源近的当地人就会偷水,我们的田就种不下去。另一件是我们一年365天,都在为烧柴发愁。山上不要说茅草割完了,连草根都要用锄头铲起来烧。实在没办法,也只有大夏天,日头最毒,当地人都在家休息的时候,偷摸着到别村的山上砍几担松树枝救急。有一次,几个胆大的青年,砍了当地人几棵松树。结果,当地人就到我们村挨家挨户地搜,偷了松树的人家,将松树锯成一段一段塞进谷堆里,才惊险地逃过一劫。

      真正艰难的人生是听不到哭声的。因为哭太奢侈,既浪费时间,又浪费体力,而这两样恰是街路人逆天改命的最后筹码。我曾经一次又一次地问父亲,对那段艰难岁月的感受和评价。父亲的回答始终只有一句话一一大家都一样,大家都苦!他不想让我觉得,我们付出的多,得到的少,时代亏欠了我们。比起一遍遍地咀嚼眼前的痛苦,淳安人更愿意在下一代的心里,装进更辽远的时空,更宽广的生命体验。童年时代,每个夏天的夜晚,我们都会卸下门板,搬出躺椅,在泼过井水的院子里乘凉。长辈们总是一夜一夜地给我们讲民间传说,家族故事。故事从墓碑上的“敦煌郡”开始,然后沿着千百年的迁徙之路,甘肃一河南一广州一福建一淳安一龙游,一程程展开,所有的故事串起来就是一部完整的家族史。讲述的过程,夹杂着无数的山穷水尽,无数的峰回路转,无数的回忆和感叹,却没有一句抱怨,一次退缩。每一次跌到谷底时,都选择忍耐,选择宽厚,选择用奋斗填平理想与现实的落差。生活会奖励每一个全力以赴的人。街路人拼着命种下的桔树苗、茶叶苗一一活了!

        随着柑桔,茶叶陆续进入收获期,街路村的集体经济红火起来了。村里先后建起了茶叶加工厂,幼儿园,小学和初中。如果说村小是那个年代的标配,那么幼儿园和初中,绝对算得上遥遥领先。如今回想起来,我们依然会为小时候读过那么高级的幼儿园而自豪。幼儿园里不仅有儿童桌椅,有风琴、手风琴、手鼓等乐器,还有数十辆儿童自行车,数不尽的积木,橡皮泥,小皮球……街路初中也是上圩头乡12个自然村中的唯一一所初中。当年选址的时候,其他11个村都以学校占用土地太多为由拒绝。只有街路村,毫不犹豫地拿出数十亩土地,并发动全村老少到方坦的溪滩上挑沙石,建学校。街路初中数百米的老围墙,是街路人用鹅卵石一块一块垒成的;学校里一行行一排排的香樟,水杉,梧桐是街路人一棵棵种的;学校农场大片的桔园、茶园,也是街路人无偿赠送并协助养护的。他们做这么多,只为了一个最朴素的愿望,让他们的后代有书读,读好书。至于茶叶加工厂,我印象特别深的是,小时候每当唱起《小燕子》里的那句“我们盖起了大工厂,装上了新机器”,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茶厂那一台台绿色的大机器。

        街路人扎扎实实地享受到了敢为天下先的巨大红利。尤其是改革开放,桔树、茶叶包产到户之后,街路人更加由衷地感叹一一还是当官的脑子好。当年,若不是乡镇干部苦口婆心地劝街路人在大马路边建村落户,也不会有如今红红火火的好日子。便利的交通,带来的是实实在在的收益。移二代们,都有一段在大马路边帮父母卖柑桔的儿时记忆。那时,每到桔子成熟,家家户户都在马路边摆摊买桔子,身后挂满“红灯笼”的桔园就是最好的广告。遇到大订单,主人就领着顾客直接钻进桔园里摘,体验一把采摘游的快乐。那种“秤一落地,钱就落袋”,每天都有进帐的感觉太爽了。然而,没有一种投资是一劳永逸的,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长征。当移二代们渐渐成长起来的时候,无论茶叶还是柑桔,都因各地的大量种植而陷入竞争激烈,收益锐减的低谷。于是,不甘心坐以待毙的街路人果断地瞄准了高端茶市场,在上世纪80年代末,组织了一群年轻人,到杭州学习龙井茶的制作手艺。同出一脉的手艺,加上街路茶园的土壤气候条件都与正宗的龙井茶园极端相似,所以街路龙井一面市,就深受市场追棒,干茶的价格从原先的几元十几元一路飙升到几十元甚至几百元。巨大的利润空间,吸引了各路茶商来分一杯羹。抢购最激烈的时候,茶商直接到农户家里守着,一出锅就拿走。清明前后,茶叶价格波动大的时候,白天采的茶,当天夜里就会运到杭州,第二天一早就出现在杭州的茶市上。街路的茶园也成了香饽饽,附近村镇的妇女们,纷纷依靠采茶来获取不匪的收入。那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家家户户都过着白天采茶,晚上炒茶的日子。有些人家,甚至连着几天几夜,灶不歇火,人不闭眼。困了,累了,就拍一张百元大钞在龙井锅沿,一张不行就两张,反正没有什么疲劳,是金钱驱散不了的。哗哗流淌的金钱,伴着一声声“老板”,把街路村变成了远近闻名的茶叶专业村,茶叶市场也应运而生。

        市场起起落落,当年并驾齐驱的柑桔、茶叶,如今只剩茶叶一枝独秀。在经历了无数次的更换茶叶品种,升级制茶装备,改良制茶工艺后,村里的2000多亩茶园,至今仍为每户村民带来几万到几十万不等的年收入。得益于柑桔、茶叶奠定的经济基础和街路人对教育的大力投入,如今村里的年轻人,绝大多数具有大学文凭,也不乏博士、硕士,清华、浙大的名校学子和海外留学生。年轻一代们正凭借他们渊博的知识和宽广的视野,摆脱对土地的依赖,走向更加多元的人生。也许街路村不会再有当年家家做茶叶,人人当老板的高光时刻;再没有一个产业,一个标签能概括所有的街路人。但是,每个从街路走出去的人心头都有一条康庄大道,无论他们选择在何处生活,从事什么工作,他们始终会记得门口的那一条最美公路,记得越是山穷水尽的时候,越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舍得拼尽全力去搏取一次转机,赢得一场胜利!(洪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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