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二岁了,虚岁十三。哥哥大我两岁,按照妈的说法就是十五岁的哥哥可以当家立业了。我上到小学四年级,哥哥初中还没有毕业。因为哥哥特别聪明,他小学就读了三年跳级到初中。与其说是我喜欢哥哥,不如说是痴迷哥哥。我继承了爹妈长相的全部缺点,眼睛除外,眼睛像妈,明亮。哥哥却继承了爹妈的全部优点。如果那一年是2020年,什么抖音啦网红啦,哥绝对———可惜那一年是1960年,庚子鼠年,没有一个人在意别人的容颜,人们的眼睛都透着绿光,饥饿让人对活着都濒临绝望。
三月初,草刚冒芽,堂叔小爷爷温金贵已经饿得走不动路了,连堂叔大爹温进海给他喂到嘴边的野草芽都不嚼了。小爷爷那么精干的人,曾在后套给我们背过粮,那个还曾骑在猪背上拔刀的人,现在突兀着骨头,粗糙的皮肤像冬天榆树皮,眼窝深陷,浊黄的眼珠一动不动,只有一张一合的呼吸让人感觉到他还活着。堂叔小奶奶恰恰相反,像被快要吹炸的气球,她本来是个身材魁梧高大的农村妇女,这时变得没了人样,身体都浮肿得衣服遮不住了。肚皮鼓得高高的,像透明的玻璃纸,能看见里面蠕动的碎青草乱树叶。
妈的身体也不太好,可是还操心小爷爷一家。奶奶去世早,爷爷在爹结婚第二年也去世了。爹打小受堂叔小爷爷照顾的多。妈进温家门后,一直把堂叔小爷爷一家视自己的家人一样。公社把家里锅都集中到大食堂,大家一起在公社大灶吃饭,每人固定口粮供应。我们家四口人饭量轻,还能不太饿,小爷爷一家男孩多,总是不够吃。起先还能每次把我们的口粮匀一点过去接济他们,后来大家都开始挖野菜,剥树皮,只能有心无力了。
三月初七,小爷爷去世了。堂叔大爹二爹一共弟兄六个,挖了个深深的墓坑把风干了一样的小爷爷安置下葬。村子里新坟接旧坟,隔三差五就有人去世。还没有过百天,堂叔小奶奶也走了,小爷爷的新坟头草还没有扎下根,就又动土了。
那一年,春天旱灾加霜欺,夏天雨涝麦子没收就长芽,冬天冰雪封山,最后埋死人连深坑都没有人有力气挖,草草了事。
那年之后,没有一个人不爱惜粮食。一粒粮食就是一条人命。
鼠年还没有过,村会计吴福宝也去世了。村子里断文识字的人不多,会算账的更是稀有。哥哥被队长叫去做账。本就身材秀颀的他似乎又多了一份沉稳。我觉得哥不像小男孩了,像一个男子汉。我天天都目送哥出门,眼巴巴盼着他回来给我讲村子里的故事。
哥说,我们村大炼钢铁也开始了。几个大队集中到一块,修建小高炉炼钢铁。炼钢铁处选在一个村北面的岗坡上,口号喊着一共要修建了100个小高炉。修建时都是就地取材,挖土和泥巴垒成圆柱体,外径80公分到1米,内径60公分左右。把我们村民家里的水缸砸破,再把缸渣碎片碾成沫子做高炉底座的内芯。
不久,我站在房顶上就能看见北面碱滩上小高炉修建得密密麻麻,夜里点起火更有气势,十多里地外都能看见火光冲天。公社让人写诗歌颂扬小高炉。有人写的顺口溜:天大地大不如钢炉大,王母娘娘看了也打颤,玉皇不敢下凡间,感叹人间胜过天。这个顺口溜诗一上报,写诗的人就被打成五类分子反革命。
后来哥还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哥说这些话时,眼睛看着很远很远的前方,陷入沉思。我挨着哥坐着,我想,如果我长大嫁人,就嫁给哥哥,哥就是我爱的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