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在美好的夏日清晨感觉这么糟过。这天是二○一六年六月二十四日,星期五,英国刚投票决定离开欧盟。我彻夜未眠,跟我近期合作六个月的团队一同观看投票结果,忐忑不安地惊觉英国居然选择了自断关系,筑起高墙。
我开车前往茱蒂.丹契女爵士(Dame Judi Dench)绿意盎然的萨里(Surrey)宅邸时,这念头萦绕心头不去。一路上我行驶经过无数面「投票脱欧」的红色海报,提醒我今天国内至少有一半的人会沾沾自喜地起床。茱蒂.丹契女爵士绝不是开奖网其中一人。
我在花园里找到她,她穿了一身白,沐浴在阳光里,坐在草皮中央那张犹如老友的桌边,沉稳的老树及气派房屋的斑驳墙壁则在一旁守护着她。她问我好不好,我顾不了深植四十三年的英国人性格,诚实回答她,脱欧的结果让我无法言喻的沮丧。 「我也是,」她回答:「没别的了,我要酩酊一场。」
「酩酊?」我问,被这个既陌生、听起来又庄重的用词搞得一头雾水。 「没错,酩酊,爱尔兰的老用法。我母亲来自都柏林,这个词的意思是喝醉,但是,是喝到烂醉。」我想我搞错了,没有所谓庄重这回事。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但同时感受到的哀痛紧紧牵绊着我们,两人倚在桌前,你一言我一语地哀叹着,我们觉得投票结果表示身分与包容的逝去。我们俩的心情一样差,沉浸在失落感中好一会儿,才重新将自己拉回光明。
后来我在茱蒂女爵士家待了三小时,她跟你想像的一模一样:一个体贴、坦率、温暖、幽默、善良、让人感到抚慰的人。对话过程中,我们从冰咖啡一路喝到香槟,但离开时我没有酩酊,多亏茱蒂女爵士,我也不再觉得需要喝到烂醉。
但我喝下她用忠告、小故事和肯定调制成的美味鸡尾酒,陶醉地离开。我最喜欢的故事是八年前,她读到一篇剧评家查尔斯.史宾瑟(Charles Spencer)的负面评论:「他不只批评我的演出,甚至列出他觉得我做不好的部分,这点让我很恼火。
「于是有天夜里我醒来时心想,我非得写封信给他,不吐不快。结果我真的这么做了,我写道:『亲爱的查尔斯.史宾瑟,我曾经仰慕过你,但如今我只觉得你烂透了。』然后寄出。」
跟其他好故事一样,这个故事也有后续发展。今年稍早,茱蒂女爵士正在剧评人奖(Critics' Circle Awards)现场。
「我感觉有人拍了拍我肩膀,然后有个男人说:『我的名字是查尔斯.史宾瑟,希望您能原谅我。』
我跟他说:『那你就亲我的鞋子。 』他照做了,往地板一蹲亲吻我的鞋子,起身后大声说:『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可是我故意回他:『我还没说要原谅你。 』然后转身离去。 」她说到这里停顿片刻,刻意营造戏剧效果。 「隔天我写信给他,跟他说,当然,『我原谅你。』但说真的,我心里的疙瘩真的放下了。」
有趣的是,茱蒂从没想过成为被评论演技的对象,她本来计画做剧场设计,这也是她专攻的领域。
「但我哥一直想当演员,我也一点一滴耳濡目染。」但是真正让她认识到莎士比亚的人是另一个哥哥。 「我六岁时,去看他演《马克白》的邓肯,他出场说:『那他妈的男人是谁?』(注一)我心想,就是这个了,他居然可以站在台上大骂脏话。在那之后我常说『那他妈的男人是谁?』,因为这只是引用台词,我知道讲了也不会怎样。」
讲到莎士比亚的故事,她接着做了一件非常不得了的事,至少对我来说很不得了。茱蒂女爵士的头往后一仰,动人心弦地朗诵吟游诗人的话:「好久好久以前,在狂风大作的某日,翻涌的台伯河拍击河岸,凯撒对我说:『亲爱的汝,卡西乌斯,现在与我一同跃入河水吧……』」在那短暂一刻,她仿佛来到台伯河畔,带着我一并过去。我忽然惊觉,我正喝着茱蒂.丹契的香槟,单独观赏她的莎剧演出。
她的忠告是拥有热情很重要,最让她满腔热血的不用说,就是莎士比亚。她表演的姿态就像呼吸那么自然,要是莎士比亚还活着,这两人会惺惺相惜。她刚当上演员时,只想演莎士比亚戏剧,第一个接到的角色就是伦敦老维克剧团(Old Vic)的奥菲莉亚(Ophelia)(注二) ,因而引发争议,因为从来没有新手第一次登场就演主要角色,但茱蒂当然演得很好,此后从没停下来过。
不过,她却说出一件令人出其不意的事,她说现在的她比当时更紧张。
「知道的愈多,就愈不确定,因为当初你还不清楚潜在的困难。但要是我不觉得紧张,反而应该担心,毕竟紧张感会让我活力充沛,帮我加满油。」
她说剧场表演依然让她觉得赤裸,毫无遮掩。 「我就像学校生物课上的那只青蛙,从中央被剖半划开,钉住四肢,等着被人肢解。我只想要哪个人走进来给我一个拥抱,保持正面态度,但大家敲门走进来时,偏偏却说类似这样的话:『从格洛斯特(Gloucester)过来的路上交通糟透了。』」
这是她主要论点的一个小例子。如果保持乐观,人生就会更美好。
「如果我能传授智慧,我会告诉你:行行好,多看看生命中的美好,悲观消极会腐蚀一切。
若坏事发生,我都会说:取消,继续,重头来过。悲观不会有好结果,我不来悲观这套。 」
停顿没多久,她又说:
「脱欧公投除外。」
就凭这句话,我敬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