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商之魂三多堂
立冬以来,太谷区三多堂,进入了我们“文行天下”旅行组的视野。一贯的不走寻常路,25年11月16日星期天,我们沿正在修建的208国道,来个探路208,由长治沁县直达晋中的太谷区,正在修的路段,坑坑洼洼不太好走,但还是勉强能够通过。
在经历了一个上午的绕腾,11时许我们来到了晋中市太谷区北恍村三多堂。
还未进门,先就被那墙的高、那檐的深给镇住了。一片沉沉的青灰色,压在晋中平原的黄土上,也压在人的心头。墙是厚重的,仿佛不是一砖一瓦砌成,倒像是将几百年的光阴、几代人的心血,一层层夯打进去的。这就是三多堂了,曹家的大院。都说它有一万多平米,这数字是空的,直到你站在这片巨大的阴影下,才觉出那分量——是一种沉默的、有体积的威严。
跨过那高高的门槛,像是穿过一道时间的界碑。外面的市井声霎时远了,滤尽了,剩下一个巨大而幽深的静。院子套着院子,门连着门,廊接着廊。正午的天空阴云密布,与这满院的青砖灰瓦混为一体,竟分不清天空与屋脊。我走在这灰色调的间隙里,脚下是平整的砖石,拴马桩整齐地排列着,正门据说当年能行汽车。空气里有老木头微微的香,是椽柱梁枋混合紫檀、黄花梨家具,在岁月里慢慢吐纳的气息,凉森森的,带着地窖深处的幽邃暗黑。我放轻了脚步,怕惊动了什么。惊动什么呢?是这满院的静,还是静底下那早已消散了的、烈火烹油一样的繁华?
站在这空旷的正厅里,四壁肃然,我忽然有些恍惚。眼前仿佛不是静止的院落,而是一条奔腾的大河。那白银的洪流,怕就是从这里发源的罢。一千二百万两,三万七千雇员,这些数字庞大到失去了日常的温度。我只能去想象,想象这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厅堂里,当年是如何的人影憧憧,算盘珠响成一片爆竹。“第一台发电机”发出的亮光,该是怎样一种石破天惊的炫目,第一次刺破这古老庭院千年的幽暗;“第一辆小轿车”又该是怎样一个尤物,在门前的石狮旁喘息,宣告着一个崭新而陌生的时代,正以钢铁与汽油的姿态,蛮横地叩门。
这宅院的主人,是借银子给皇家的。连那金銮殿上的九五之尊,有时也得向这黄土坡上的财东,弯一弯腰。这是何等的胆魄,又是何等的精明!晋商之魂,或许就藏在这胆魄与精明的榫卯里。他们背靠着这片苍茫的厚土,目光却越过吕梁,越过黄河,一直望到遥远的蒙疆与俄边,甚至跨过英吉利海峡。他们将茶叶、布匹、药材,连同山西人特有的韧性与信义,打包成驮,牵成队,走成一条条浸满风霜血泪的商路。他们盖起这高墙深院,不是为了藏富,倒像是一种宣言,一种用砖石写就的、关于诚信、忠义、与智慧的宣言。“晋商精神”,不尚空谈,只务实业,将生命的全部热望与力量,都浇铸成这看得见、摸得着、能容身的“家”。
我想起江南的兰亭了。那里也曾有过一场醉,一场流芳百世的雅集。但曲水流觞的痕迹,早被岁月的雨水冲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篇《兰亭序》,在纸上龙飞凤舞,让后人隔着墨香,去追想那已不可追想的魏晋风骨。
还有洛阳的梓泽,金谷园里的锦绣,坠楼的绿珠,也都化作了文人笔下一声叹息的典故。他们留下的,是美,是哀愁,是一缕精魂化入文字的永恒。而三多堂不同,它倔强地用砖石木料留下了躯体,这巨大、沉重、有着精密骨骼与皮肤的“曹家的躯体”。
兰亭是“无”的意境,三多堂是“有”的存在。然而,这“有”,今日也空空如也了。那些传奇的珍宝,“金火车头”的模型,都静默在玻璃柜后,成为解说词里一段平淡的注脚。这宅院,这曾经运转着庞大商业帝国的中枢,如今成了我们这些外来客眼中,一组优美的建筑符号。它从“曹家的”变成了“人民的”。这变迁里,有种巨大的、无可言说的力量。当年曹家的人,走出这深宅,最后一次回望时,可曾料到?他们毕生经营,视若磐石的基业,最终会以这样的方式,归于历史,归于记忆,归于一种更广阔的“所有”。
正午天色依旧不明不暗,那森严的轮廓,便在微寒里更静了。游人渐渐稀了,院落重又沉入它本身的静。这静,与我来时感受到的静,似乎又不同了。先前的静,像一座华美而寂寞的坟墓;此刻的静,却像一条流淌过后归于平缓的河床。无论多么精妙的算计,多么宏伟的蓝图,多么不舍的眷恋,最终,似乎都敌不过黄昏时,这一寸一寸坠落墙头的日光。
我们终究是要走的,如同百年前那些煊赫的主人一样。走出大门,再回望,三多堂又成了天际线下一片沉默的剪影。它将回到它的夜里,我也将回到我的烟火尘世中去。
忽然明白了,那所谓的“晋商之魂”,或许并不全然在那曾堆积如山的白银里,也不全在这迷宫般的院落里。它在这“有”与“无”的流转之间,在这“建起”与“归于”的宿命之中。他们用砖石抗拒遗忘,而时光最终将砖石也化为记忆。但这记忆,关于开拓、诚信、兴衰的记忆,却已渗入晋中平原的风里,成为一种更坚韧的存在。
它提醒着每一个过客:珍惜那能紧握在手的此刻罢,因为所有恢弘的叙事,终将沉淀为后世廊下,一缕可供追怀的、寻常的夕阳。
2025年12月7日星期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