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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苍老的过程如同婴孩吮吸奶汁，而奶汁终有一天变得干涸。

自然而然地，时间就逐渐爬上额头。

曾经饱满。曾经莹润。

是的，曾经，我也年轻。

第一次老去，是在梦里。梦里我结婚生子，然后慢慢变老。还有一个知心爱人嘘寒问暖。

那是极长的一个梦，像是过了一辈子。

梦里的爱人轻轻柔柔地抚摸着我不再年轻的容颜，和每一条深深的皱纹。

离别时，极不情愿地松开每一根手指。

于是，我醒来的时候，满脸都是幸福的泪水。

于是，我重又闭上眼睛，装作还在梦里。这样，可以多一些时间回忆爱人的模样，多一些时间体味爱人的轻柔。

当然，梦很长，但回味只能很短。上班的闹钟残忍地打断了我的回味。

二

这一天，总是觉得魂不守舍，总是觉得有故事要发生。

中午的时候，拒绝了同事一起午餐的邀请，一个人来到世贸天阶，不是要买东西，也不是要吃大餐。

不知不觉溜达了一路，一抬头发现路边有个咖啡厅，名字很吸引人：love。

为了这么温暖的名字，我跟着感觉走了进去。

像极了某个场景，在生命里曾经出现过的场景。

正在发愣，服务员温和地引领我走向窗边的一个位子。

没问我要点什么，服务员微笑着走开了。

窗外，难得风和日丽，蓝天白云，这么好的天空，我怎么进了室内？有一丝发现自己辜负了蓝天的懊恼，又不好意思现在就离开，有些不知所措。

目光又回到店内。

吃惊不已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对面居然坐下来一个人，一个老人，等等，一个，曾经出现在我的梦里，在我弥留之际与我依依惜别的老人！

可他不光不惊讶，反而和善地望着我。

我看看周围，一切都跟我刚进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再看看对面的老人，他依然和善地望着我，只是和善的眼睛里露出了怜爱的味道。

奇怪，我没有询问，他也没有解释。

很快，我们就一见如故。

很快，我们开始谈笑风生。

很快，我们谈到咖啡店打烊。

“我们还会再见么？”

“我们还会再见吗？”

几乎同时，我们问对方。

“看来一定会！”

他依然和善而怜爱地望着我，微笑着说。

看上去，脸上的自信一点也不像是位老人。

三

第二天上班，办公室的莹莹一见面就急匆匆问我，昨天下午去哪了，怎么打电话一直没信号？

我的心早就被甜甜蜜蜜的情绪充满。胡乱编了个理由，匆匆又去往那家咖啡店。

一切还是昨天的模样。一样的和善氛围，一样的温暖惬意，甚至音乐也是一样。

我安静地坐在昨天的位子。

他会来么？

然而，下午上班时间就要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了，他，没有来。

忘记了下午是怎样度过的，虚空了身体，也虚空了灵魂，整个身心，都是他的影子。

我应该问问的，至少，应该问问他，来自我的前世还是今生，或者，难道是来生么？

不然，那个梦又如何解释？

或者，我依然在梦里么？！

四

早早下了班，绕道去一家酒店，约好要和一位慕名已久的美籍华人专家见面，做一个访谈。

为了这个访谈，我花了一个星期时间撰写提纲，并且，在此之前阅读了几乎能够找到的所有的关于他的新闻，当然，包括他已经出版的著作和文章。辗转约到他，能够给我两个小时访谈，我想应该有一大批人会羡慕嫉妒的吧。嗯，所以，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到了酒店大堂，看看手表，与约定的时间还差2分钟，大堂的冷气提醒我，应该穿上外套。其实外套也只是很轻薄的纱质小黑衫，底下穿了件黑色小背心，配着黑色的修身长裤，加黑色的高跟鞋，幸好包包是浅咖色，再加上藏在卷发中若隐若现的蓝色水晶耳环，稍能打破一点过于素了的色彩，不然，这一身也太黑了点。

就在我套了一个胳膊，正在套另一个胳膊的时候，轻转身一边套袖口，一边一回头，竟然正巧见到微笑着的老人迎面走过来。匆忙拉好衣服拎起包包正面转向他。

结果，就惊呆在原地了。

你好，我还算是准时吧？有个重要会议，提前结束赶过来了。

我匆忙回过神来。

您好，打扰您时间了，真不好意思，不过，能够访谈到您，我非常荣幸和高兴呢。

没有任何的异常与异样。

老人非常和善地接着说，可以上到17楼他住的楼层，那层正好有咖啡厅，可以一边喝咖啡，一边访谈。

我当然轻轻点点头，就跟着走向电梯了。

服务生早就开好了电梯，老人非常绅士地让我先进去，微笑着说，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并且这么有气质。

而我，在这短短的可以用秒来计算的时间里，是在做着怎样的挣扎啊？！

一定要理智，理智，才能不枉费这么长期以来的访谈准备，理智，才不至于跟人家第一次见面就如此失礼，理智，才能如往常一样写出优秀的文章，总之，我得花费多少气力来控制自己的惊讶与失态啊？！

难道，上帝生人，真的有长得这么像的么？

难道，我之前见过的梦中的老人，真的就站在我的面前，跟我乘坐同一个电梯吗？可是，他没有任何异样，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表明他认得我呀！这时我开始后悔，为什么自己在看他所有新闻时，偏偏要任性地避开照片，就为了让自己见面时有“陌生化”的感觉来带给我更多访谈的兴奋感，结果此刻，我如此震惊，回不了神。

电梯到了，老人依然非常绅士地引领我到了咖啡厅，找到了一个靠近窗户也靠近角落的位置。

访谈在我的极度克制与故作平静中，非常成功，主要是因为老人很健谈，并且很能抓住要领，说话又如同他写文章一样条理清楚逻辑严密。一定会有篇出色的文章了。

外面夜色已经沉浸于城市五颜六色的霓虹中了。该站起身来道别了。

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吃晚餐？

见我有些犹豫（其实是我又恢复了惊讶，惊讶于这么熟悉的表情和语气），他赶紧又说，不好意思，我忘记了你还要回家照顾你的家人，已经很晚了。

没关系的！

我没有经过任何思考，便冲口而出了，说完，才震惊于自己完全失去控制的表态。

晚餐是在楼下一家法式餐厅。

老人替我点了餐，和红酒。并且，跟我讲了非常多的自己的故事，包括很私密的个人故事。

而我，应不应该告诉他，他曾经来过我的梦里？曾经在咖啡厅偶遇？

真的是他吗？为什么会那么像？所有的言谈举止，所有的默契，为什么都如同梦中奄奄一息之时分别的爱人？

五

如果拥抱是件奢侈的礼品，他已经给过我无数次。

当然是在梦中疼痛的离别之前。

两张经历了风霜雪雨又慢慢长满了皱纹的脸，如同年轻人一样地热吻，拥抱。

是的，热烈而又温暖的拥抱。

有时候，他还会用强有力的臂膀抱起我，或者转过身，像背小孩子一样背起我。

有一次，背着我，走向镜子，轻轻放下我，紧紧地拥抱，看着镜子里亲密的两个人，他说，用心把这个场景拍下来，就是我们两个人的照片。

是的，我们有无数个这样的照片，我都用心珍藏。

虽然已经长满了皱纹，可是他多年如一日地，把我当小孩一样宠惯着。

当他的手指温柔而又细密地轻轻抚摸过我的每一根皱纹，当他的嘴唇温暖而又甜蜜地轻吻过我的脸颊与额头，那种甜蜜而又饱满的热情，召回了两个人充满热情与亲情的几十年光阴，一刹那间，所有年轻时候的岁月与梦想都回到了舌尖和指尖，是怎样的轻抚，揉进了一生的缠绵？！

多么温热又甜蜜的回忆啊，可是，我却在那么样的温暖而又殷实的怀抱中，先离开了。

我不知道，我离开后，他是如何在孤独的怀念中度过剩下来的岁月，我不知道，在习惯于握着我的手轻抚着我的后背睡觉的他，如何再能甜蜜入梦。我不知道，在每一个有风有雨的夜晚，谁再伴他听雨看风，在每一个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谁再和他一起感叹那孤星伴月的不离不弃。

我想他，我好想他。

于是，泪又流成了河。

是否，能够载我回到他的身边？

六

思念里，我没有消瘦，我没有沉沦。因为我有梦，有回忆。

而且，有时不时在不经意间出现的他。

以不同的方式，和不同的身份，出现的爱人，只有相貌一样，举止一样，看我的眼神一样。

在我生活的这个时代，我是年轻而美丽的。

于是，在又一次的见面里，他看着我说，你是世间最美的女子，哪怕是盲人，都能看到你的美丽。

其实，我好想告诉他，他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无论我在不在身边，他都要像我爱他那样爱自己。

我不晓得，他是以怎样的方式来到我的身边，但我相信，他就在身边，我很快乐，真的很快乐。

从此，我有了这个甜蜜的秘密，和甜蜜的等待。

祝福每一位阅读此文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