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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托同村人的福,何田从开始记事起,就知道自己是被奶奶抱回来的。至于被抱回来的地方是远是近、是在山脚还是海边,奶奶一直嘴巴很严。问得多了,终于被奶奶应付了回来。
“我年纪大了,脑子坏掉了哇,就是记不得从哪块田里被捡回来的,所以才请先生给你起名字叫何田,小孩子家,再东想西想要变成老鼠,被人追着到处打!”
何田又满意又害怕——满意终于知道是从田里被捡回来的,不是山里也不是水里,那顺着田梗一直走,也许能走到亲生父母的身边,大声吓唬他们一下,让他们看看她已经长得这么高。害怕的是,不敢再问奶奶到底是东边的田还是西边的田,往哪里的田埂走才是对的?吓唬亲生父母和变成老鼠之间,她觉得还是现在更好一点。小孩子很快忘了田埂的事,所幸也没有变成老鼠。
忘了说,何田是个姑娘,但左邻右舍和3个姑姑生的都是儿子,于是从小练就了上山下河的本领。手里拿着刚做好的豆腐丝爬电线杆,头朝下结实地摔在地上,旁边的人在笑,何田尽情地哭。爸妈带着去看热闹,玩腻了自己偷偷跑回来,顺着墙边的柴火垛爬进屋里,吃早上剩下的香蕉糕。爸妈喊了整个村子,开锁进门发现她在家里吃得满嘴点心渣,爸爸一巴掌拍出去两步远,何田一手拿着香蕉糕忘了吃,哭声传遍了半个村。
何田也有乖乖听话的时候,爷爷赶着牛车,她陪着坐在车头,牛尾巴甩来甩去赶着苍蝇,太阳慢慢从树梢沉到山边,火红的晚霞把爷爷和她的脸都映得通红,何田望着日落的地方出了神。
“爷爷,山那里有什么呀?”
“有树,结了很多果子,还有长了胡子的老神仙。”爷爷把鞭子挂在牛背上,旱烟袋装了满满的一锅烟丝,一个一个白色的烟圈像有了主意顺着车帮飘向车尾。
“那我能去吃果子吗?老神仙会抓我吗?”何田总是能抓住关心的重点。
“当然可以了,我们赶着牛车,如果老神仙要抓你,爷爷就用鞭子打他,让何田摘够果子,我们用牛车载回来,怎么样?”爷爷笑了。
“太好啦,那我要摘那么大、那么多的果子,要装这么大一辆车,然后给奶奶、爸爸、妈妈,还有小黑吃。”何田兴奋了,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她觉得爷爷真厉害,可以跟老神仙打架,还能赶着牛车载回满车的果子。
爷爷随手从地里折了一节甘蔗送给她,何田躺在车厢里,看着渐渐由蓝变灰的天色,被一晃一晃的牛车晃入了梦里,嘴边还挂着满意的笑。
等到何田再大一点,发现了自己家里的不同:原来妈妈经常躺在床上并不是要睡觉,而是生了比较严重的病,爸爸每年要去很远的地方干活,挣钱回来给妈妈治病。她要穿表哥们穿剩的衣服,剩下的钱给妈妈买药。
何田是个不知道苦的孩子,省下的衣服钱竟然可以给妈妈买药,她自豪了。每次姑姑带着表哥来家里的时候,她都盯着人家看,心想他的下一件衣服是不是要送给自己了,那妈妈就又多了可以买药的钱。不满6岁的她不知道节约只能让穷人不创造新的开支,并不能为体弱的妈妈带来任何帮助。
当她发现奶奶和一群老太太在街道摘豆子的时候,好奇心到了顶点。
“奶奶,这是我们家的豆子吗?”
“不是。”奶奶手上的动作没停,却也认真听到了她的问题。
“那你为什么要帮别人摘豆子?”何田更吃惊了,单眼皮瞪成了双眼皮。
“因为可以挣钱。”
“挣钱有什么用?”
“挣钱用处大得很,给你买肉吃,给你妈妈买药治病,小孩子家,问那么多。“奶奶终究还是不耐烦了。
何田惊呆了,原来摘豆子可以挣钱,不用只靠穿表哥的衣服就可以买药。何田坐在奶奶脚上,拿起比自己还要高的豆秧,模仿奶奶的动作一个一个地认真摘。小而稚嫩的手一会就被勒得通红,配上豆秧独有的汁液变得黑红相间。
“你这孩子,学大人摘什么豆子,一会手都洗不干净被你妈妈打。”奶奶一顿数落。
何田不在乎也不想告诉奶奶这个秘密,她想,如果自己摘豆子换药的钱够多,是不是就可以不用穿表哥的衣服?想到这些,何田笑了,一头扑进豆秧中满意非常。
(二)
何田上了小学,身体跟抽了条一样,一下子窜到了只能坐最后一排。她胃口很好,一次能吃一张烙饼,夹着咸菜往肚里吞,从不讲究饭的好坏。偶尔一次姑姑从哪里拿了一只螃蟹给她,她收在写字台里一整天,晚上才一小口一小口的吃掉,结果上吐下泻凌晨叫了赤脚医生。何田想,果然只有烙饼才是最踏实的。从那的几十年后,何田再不吃一口螃蟹。
家里人惊喜地发现,上学后的很多年,何田竟成了全村的明星,一张又一张的奖状往家里搬,从一面墙贴到东西相望。邻居用她当样子教训自己的孩子,耳朵拧得通红,好像这样就能把孩子的脑筋与她掉个个。
其实何田并不是个极有天分的孩子,最开始她发现拿了第一全家很高兴,连妈妈的病颜都会轻上几分,她自认为找到了一个能带来快乐的秘方,拼命学习延续神奇的仙丹。初中后渐渐懂了事,老师告诉她考上重点高中会有个好前程。好前程代表什么她不能完全理解,但可以赚更多的钱是无疑的,而钱可以解决家里很多问题。
何田央求爸爸给自己收拾出来了一间小屋,十二三岁的年纪里,每天晚上学到11点。夜里很安静,整个院子的家禽都进入了梦乡,头顶的长条荧光灯发出电流的声音,何田听见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一个又一个公式就这样刻进脑子里。她喜欢周末去后门的小路上背书,尤其是春天刚到的时候,鼻子里闻着青草的香气,大段大段的背诵古诗和思想课。那个时候的脑子真好,日子像流水一样过去了,一个年级第一的奖状又带回了家。
何田如愿考上了重点高中,那是她第一次进了县城,穿着妈妈给做的布鞋,看到宿舍里还有个同学一样的打扮,何田放了心。虽然生活并不允许,15岁的小姑娘,终究开始知道美丑。
住校是要有更多的花费的,但并不能难倒何田。她成功掌控了03年的物价,可以将自己的伙食费每天都控制在3块钱,如果吃得多了,那下一顿省出来就好,反正人需要吃的饭就是一定的。赶上回家的日子,拜托妈妈熬一瓶咸菜,她能额外省出一本参考书,人是不会被困难难倒的,她想。
那段时间何田很瘦,又很高,依然坐在最后一排。大家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学习,她不。她想,奶奶说过熬夜伤身。所以她会故意喝很多水,每天凌晨四点走到教学楼去上自习。有一次没把握好量,12点半她就到了教室,回去的话也有点怕,硬撑着学到了吃早饭的时间。
何田高考结束那天,发挥了自己最大的创造力,她看着大家从楼上往下扔书激动得红了眼。打电话给爸妈声音又急又快:“爸、妈,快快,快来,开着小三轮车来!”爸爸以为她东西很多,开着农用三轮车到了学校,发现她不知道收了几层楼的旧书,堆得小山一样等爸爸拉走。
“爸爸,能卖很多钱!”何田兴奋了,不管旁边每年都打扫战场的废品回收员的白眼。她和爸妈装了一整车的书,浩浩荡荡地开回了家。实际上何田很爱书,但也知道利用一切机会帮家里赚钱。
何田原本打算很好,还有三年时间,就可以大学毕业赚钱。先给妈妈镶上少一颗的门牙,然后带着妈妈去北京问大夫到底心脏病应该怎么治,帮爸爸盖一个全新的房子,然后带着全家去自己的大学旅游。
她的如意算盘被妈妈那场车祸打得面目全非,再次见到妈妈的时候,已经是在火葬场祭奠室看到被整容完毕的她。据说,货车经过以后,妈妈整张脸都没办法再示人。何田在那天哭得直不起身,瘫坐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她伤心的点除了妈妈真的离开了她,还有妈妈对她失了信——百货大楼她们一起讲价的新衣服,是打算送她上大学妈妈买来穿的,衣服还没上身,而大家嘱咐她烧给妈妈穿。
爸爸蹲在地上抱着头哎呦地哭着说:“家要怎么办。”何田拉起爸爸压着哭腔安慰:“还有我呢,还有我呢。”一屋子的人跟着掉了泪。原来人长大了,泪是这么咸的,何田懂了。那么多年告诉自己的很多道理,在那一刻都没办法再自欺——原来生活,真的是可以很苦的。
何田在那个夏天之后长大了,大学四年没再跟爸爸要过生活费。赚最高的奖学金,同时打三份工,她见过八月十五后厨满地乱蹦的鱼、学过用最廉价的奶茶粉调出十几块的珍珠奶茶、在凌晨3点的天桥上帮交通员数路过的车辆,带着一群不知道非洲还是印度哪些国家的穆斯林去外地表演。
她赚钱很快,奖学金拿得很多。多出来的钱给爸爸买皮夹克、给奶奶买大棉衣、把自己吃过见过的好吃的统统买回家,送给爸爸和奶奶。何田心里有结,觉得自己拼命赶时间,拼命对家人好,就可以让抱憾终身的事情变得越来越少,自己要拼命朝前活。所以在爸爸又可以组建家庭的时候,她很轻松地告诉爸爸——应该这样的,这样有人照顾你和奶奶,我对弟弟也会很好。自己走在学校路灯下,蹲下去痛哭出声。她不怕自己没有了家,她觉得妈妈没有了家。
(三)
读研还是工作,何田没有犹豫就给自己拿定了主意:她需要独立自主得经济迎接生活可能给予的下一个挑战。为了学会和这个社会相处,何田大三就在软件园找到了一个实习。工资是几个公司最低的,每个月只有五百块钱,但却有她无法拒绝的诱惑:5公里的距离可以骑车就到,公交车往来路费可以省下来,下雨天绝对是小概率事件;公司可以给转正的机会,何田可以一直有收入,而且收入只会越来越高。
“五百块是很多钱,早晚可以在食堂吃饭,还能攒下几百块,而且一定可以赚更多。”何田将自己的取舍再次做了一轮分析,又一次打心底肯定了自己的明智。
为了这份工资不高但需要一周五天工作的实习,何田骑着自己那个不知道倒了几手、从学姐那里继承来的自行车,每天往返于学校和公司。她低估了小概率事件的影响:除了雨天还有大风,除了夏天歹毒的太阳还有冬天刺骨的冷。但何田是一个神奇的姑娘,她会想办法让处于黑暗中的自己身披阳光。
她学会了边打伞边骑车的本领,并当做一项必备技能传授给同寝的朋友。她知道冬天几点出门既不迟到,又能享受得上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感觉。她加班干很多琐碎的小事,又想方设法总结出属于一个实习生的方法论。她实习了1年零3个月,能在毕业前3个月将完整的论文递交给导师。同学们被同时穿梭于多个角色的何田惊呆了,她自己也得意非凡——“困难如果有1万个,我可以找到第1万零1个办法,我就是这么神奇的何田!”
毕业前一个月何田拿到了公司予以转正的聘用合同,她用自己攒下来的“巨款”——5824块钱,给家里买了一台她中意很久空调,然后在这个城市最大的居民社区,给自己租了一个小小的房间。不多不少,钱刚好用完。何田特别满意自己安排得刚刚好的一切,以全新的角色进入下一个挑战。而那张本校研究生面试推荐表格,被填得工工整整,永久收藏在毕业证的封皮里,好像从未存在一般。
(四)
一转眼何田已经到了三十几岁的年纪,在一个很大的公司拿着旁人羡慕的工资。她依然对身边的人很好,有什么问题习惯先想自己能做什么,做很多别人不会做的事,操很多别人不会操的心。她有一套行事标准:要努力对所有人好,包容所有人的问题,不能留下一点会追悔的遗憾。这样的人注定成为不了最职业的经理人,经历职场十几年,她却越发固执。
三十几岁的何田依然单身,很多人如何劝说也不能动她分毫。有自主的财务状况只是一个方面,她拼命和时间赛跑、拼命对家人好,心底总有个执念:人不能有太多牵绊,牵绊多了总有遗憾。她健身、跑步、注意饮食,以最苛刻的条件培养健康的体魄。何田曾和表妹开玩笑:自己努力健康活到70岁,如果万一得了绝症,那就去瑞士安乐,表妹要负责找一棵生长茂盛的树,把她埋在地下,听虫叫,听风吹过树叶的声音。虫子和树会知道她对自己一生都有交代,不需要旁人记得。
忘了说最后一点,何田小时候问奶奶的问题最终有了答案。大一亲姐姐就找上了门,认为他们的亲情也许可以弥补失去母亲的痛苦。何田像往常做事风格一样,接纳了这个家庭,不远不近。只是偶尔喝醉会一边掉眼泪一边跟家里的猫唠叨“你看,他们就是想生儿子,所以出生三天就送走我,可终究第三胎还是个女儿。做人,不能太贪心,会受到惩罚的。”
那只名叫三月的猫好奇地望着她,一如她对待身边的人,一片赤诚却又不远不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