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日，我站在市晨光小学三年级一班的讲台，抬眼望去，没有见到王小玉。

我不禁皱了皱眉，难道开学第一天就迟到？我漫不经心的点着名册，想起了上学期小玉将一壶开水浇在办公室老师的花草里时的情景，我就又庆幸的笑了笑，心想也许不来才好，听说他们家将要搬到别的地区，她也得转学到新的学校吧。

小玉是个特别调皮的孩子，就像烫手的山芋一样人人害怕接手。她一来，作为班主任的我，就又得焦头烂额了。然而教师的神圣责任感却不断敦促我下班后去做一次家访，了解下情况，更何况我无意间听到了几个的家长的闲谈，让我心中不安。

她家并没搬走，但是她受到了严重的家庭暴力的虐待！

下午六时半，从新学期第一天的混乱中挣脱出来，我有些昏沉的疲惫感，倚在窗口俯视着远处的群山中一轮壮丽的夕阳，不禁想起了小玉的爸爸，那些家长口中挥动着皮鞭的恶魔，在我印象里却是一个温柔的男子，就像这夕阳一样。

他是一个生意人，微胖的身材，脸上永远挂着真诚的微笑。我们见面三次，受到的热情招待，每每让我受宠若惊。他在我心中有一个简洁但深刻的印象：对孩子的爱和教育，是比生意的成败更重要的责任。虽然小玉一直顽劣不堪，到处惹事，让他也着实的头痛不已，但他绝非是能忍心对自己孩子大打出手的人，人难道真的会变化的如此快速？我绝不能相信。

我从夕阳中收回思绪，取了车，向着渐渐拉下的夜幕驶去。

小玉家在城西一个花园小区，我泊好车，在小卖部买了包烟。我想抽根烟，理清下思绪，顺便打好腹稿，和学生的家长交流，并不是一件可以随意的事，谈吐多少得顾忌学校的颜面。

我又顺便叫了份泡面，慰藉下辘辘的饥肠。老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他找钱时看我的眼神，仿佛是要在我脸上寻找一种熟识的印记，终于他的神色确信下来，却依然用试探性的腔调问道，你是程老师吧？原来您还抽烟的！我诧异的手一抖，面条跌落，汤水溅了一桌。我赶紧灭了指间的烟，起身和他握手，红着脸连说是是。一番寒暄后，我又重新落座。老头姓孙，是班上的一个学生孙亮的爷爷，恰好也住这小区，和小玉还是邻居。我可以顺道打听一下小玉家的情况。

孙老头一把茶壶不离口，他呷一口清茶，缓缓的开口，你说王宇家啊，那个畜生，现在日子挺难过的了，听说是生意上败了，欠了不少钱啊，前两天还有人上门来讨债，闹的不可开交。夫妻两人感情也不好，听说妻子外面有了人，现在正闹离婚呢。

“小王这孩子，我是看着长大的，人顶老实，现在也变喽，这年头什么都在变，哎……“

孙老头絮絮叨叨的说道。“屋子里半夜都是孩子的哭声，叫着，爸爸别打了……这声音听起来就让人心碎，那可怜的孩子，刚才我还瞧见了，脸上都是淤伤，青紫色的一大块……”

瞬间，我心里王宇温文儒雅的形象破碎了一地。这个虚伪的家伙！我怒气冲冲的站起来，赶紧和老头道别。背后孙老头焦急的说道，程老师，哎，烟，你怎么走的这样急，这是我送你的，哎，程老师还请你多关照关照我孙子啊！

我无暇回顾，沿着小路一阵狂奔，累的气喘吁吁。将双手支撑着膝盖喘了五分钟后，我扶着墙支撑着上到五楼。

我按响门铃，却久久不见开门。我疑惑的站在门口，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倾听，里面似隐隐有走路的响声。真是做贼心虚！我气愤的极了。有一个时间，门把手似乎微微的转动了，我屏住呼吸，准备着劈头一顿大骂倒在王宇头上。

然而一切又归为寂静，仿佛真的没人，但我几乎确信王宇肯定在家。我极力克制自己的怒火，依然用轻快友好的手势重复着轻轻的敲门，许久之后，屋内仍然没有丝毫的回应。

我无可奈何，打算放弃时，对过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在空寂的楼道里拖着幽长的回响。门缝里斜闪出半张脸，是个小孩，那孩子见了我，脸上立马绽放出亲切热烈的笑容，程老师，是你呀，来我家坐下啊。不容分说，我就被这小子拉了进去。

这孩子就是孙亮，十分的机灵活泼。他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我，老师，你是来找王小玉的吧，我告诉你啊，她现在可惨了，她老爸最近像是着了魔，也不去上班，在家不是喝酒就是打牌，之前还和那女的吵架，现在那女的走了，就只能拿小玉出气了。

他学着大人的口吻来表述，称小玉他妈为那女的，语气很是滑稽，我却丝毫也乐不起来。对面屋里的情况时刻牵动我的心。据孙亮叙说，我更加确信小玉正处在危险之中。我冲到走廊上，大声嘶喊着，小玉，老师来了，你在吗，小玉！屋内一片死寂，但我确信墙壁那一边一定有一双祈求的眼神在望着我，她极可能被人逼迫而不能出声不能走动，甚至不难想象，她的腿脚已被绑绳索绑缚，嘴巴里塞着粗糙的布条，她在痛苦的挣扎，而那个凶残的人坐在沙发上喝着酒狞笑。我想象着他蹑手蹑脚的，在自己家里，却像个贼一样的偷偷靠近门上的猫眼，将一双神经质的眼睛窥视外面的情形时的表情，我的怒火就从脚底燃烧到头顶上来，我绝不能退缩，我就站在门外等到他出来为止！

我就这样像石像一样站立了许久，门终究没开，我只得拖着僵硬的腿脚再次折回孙亮家，瘫陷在沙发上。这时孙亮悄悄的将嘴巴凑在我耳边，神秘的说，程老师，你是想知道王小玉家的情况吧，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跟着孙亮，站在他家的阳台上，尽头是一米多高的木质栏杆。手抓着栏杆将身子向着斜对面探出，便有一扇大窗映入眼帘，窗玻璃上画着一轮火红的夕阳，四周是木质的红漆框架。那是小玉家的窗台，孙亮说，他就是在阳台上浇花时第一次听见小玉被打的声音，从那窗户的缝隙里，他瞧见了小玉瑟缩的发抖的背影。孙亮狡黠的眼神里忽然流露出哀伤的神色，他祈求的说道，老师，我猜小玉她爸爸今晚还会打她的，老师咱们就在这里守着，肯定可以抓个现行的，求你赶快阻止那个人吧。

晚上十点，灯火渐阑珊。整日工作的疲乏渐渐爬山头顶，压得我喘不过气。孙亮这小子倒是精神大好，他一丝不苟的盯着对面的窗子。我心中怀着愧意趴在阳台的烤木花盆上睡着了，乱梦纷呈。突然一只手急速的把我瘫落在地的身体往上提，我惊醒过来。孙亮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我别出声。我迷糊着站起，朝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玻璃窗上印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在灯光中微微的颤动，隐隐之中还有哭声传来。

瞬间，我的睡意无影无踪，我极力的将身体扭曲着伸向阳台外，当我的腿蹬的笔挺，以无比怪异的姿势几乎横在栏杆上时，我的目光又多看远了一寸，我瞧见了窗子里的小玉，她背对着我，只露出上半身，她双手似乎捧着书本，墙上鞭影翻滚，她带着哭腔的祈求着，爸爸，再也别打了，我一定会好好念书的，爸爸！

我恨不得立马跳过去，这个魔鬼，我愤怒的嚎叫着。

我站在门外拼命的拍打着门板，似乎所有的血液都流向了手掌，一双肉掌涨得紫红。当我冷静下来，我想通了，王宇死也不会开门的，我只能报警了！

当我掏出手机拨号时，门毫无征兆的开了，我的手诧异的停在空中，电话那头兀自的响着嘟嘟的空洞声。

程老师，你怎么来了？

王宇露出惊奇的神色。我对这个男人虚伪的表演已厌恶透顶，我轻蔑的看了他一眼，不吐一字。他一幅不知所措的样子呆立着，只见他的神情消瘦，衣着邋遢，双眼凹陷，一幅十足的醉鬼相，牙齿缝里无法遮挡的透出浓烈酒味，与之前温文儒雅的形象判若两人。他走路也踉跄着，仿佛站不稳。我望向客厅，沙发上坐着小玉，她的双眼还红肿着，修长的睫毛上露水玲珑。我的眼睛在地板上极速的扫视着，我要找到那条魔鬼的毒鞭！

终于，我在茶几底下找到了它，驼色的鞭梢染满了斑斑血渍，我回头朝着王宇大吼道，王宇，你说这是什么东西？世界上也有你这样的父亲，将自己女儿打出一道道淤青血痕！难道你个人的失败都要发泄到你女儿的头上吗？

我气愤的扔下长鞭，双眼的火焰包围了他。

王宇一直镇静的看着我，静的出奇。他突然走向我，将一只手搭在我肩上，苦笑了一声。

程老师，我想你是误会了。他一瘸一拐的走向客厅。将小玉抱回卧室后，邀我在沙发坐下。我双眼愤怒的盯着他，对他伪善的表演露出满脸不屑的鄙夷。他又苦笑了一声，俯下身去，将裤脚缓缓挽起，露出半截小腿，苍白的肌肤上疤痕纵横淤青块块，有些是新的，有些已经结痂。我毫不心动，继续瞪视着，看这老狐狸还在玩什么把戏。

他沉默了几分钟后缓缓抬头说道，程老师啊，我是个窝囊的人，一败涂地的人，我就只剩这个女儿了。她这么的顽皮，谁都无法管教，将来如何出人头地？这些伤痕……他又挣扎着站起来，将那条皮鞭攥在手中，突然对着他自己的小腿狠狠的抽了一鞭。鞭影在对面墙上翻滚。

我的心突然颤动了，不敢再往下想，莫非他一直鞭打的是自己？但是小玉脸上明明满是伤痕，我的心从动摇中又立马无比稳固，他竟然还在演戏！

我如石像般坐下，暂且继续听他诉说。自从生意上失败后，妻子又有了别的男人，离他而去。他失去了所有，一度消沉失落过。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意识到，他还有一个女儿啊，一个无比可爱的女儿！小玉就是他的全部，即使人人都不喜欢这个顽劣的小孩，但他不能放弃，他不该放弃。悬崖勒马，他又重新振作起来，每天督促女儿学习，耐心的教她做人的道理，所有的父爱奔涌而出。

可是这孩子实在太过顽劣，依然死不悔改。有一次，他气愤的抓过一条皮鞭，挥在空中，那条鞭子在空中停留了一秒钟，啪的一声落下，不自觉的竟打在了他自己的小腿上，他终于还是无法狠心打他女儿。随着皮开肉绽的一阵刺痛，王宇悲从心来，不禁嚎啕大哭起来，又啪啪啪抽了自己几鞭，连叫自己废物。

他正伤心的哭着，没预料到的是，孩子也受到了强烈的感染，仿佛瞬间开了窍，哇哇的痛哭起来，她哭得伤心极了，哭着求他，爸爸，别打了，我知道错了，我一定会好好学习，不会再让你失望了，爸爸。女儿再顽劣，对父亲的爱，其实依然强烈深厚，只是需要某种力量来唤醒，王宇这无心的一鞭，无疑唤醒了女儿的爱！

我听到这里，触动了心中的隐秘角落，不禁眼里有点湿润的泪意。但我不能哭出声来。

但是，小玉脸上怎么有那么多瘀痕？我依然紧紧逼视着他。我的泪眼已然模糊，可我的思维依然清醒。

我是一个窝囊的人，唉，程老师啊，小玉真的变懂事了，她的那些伤，也是为我受的。前两天，有一伙人来讨债，小玉她为了保护我，挨了那伙人的一巴掌，我心想和他们拼了算了。但是，如果我不在了，小玉又怎么办呢？

我沉默了。心中的怒火在褪去，火的颜色慢慢化作一轮夕阳的轮廓。那是一种无法比拟的温柔。

程老师啊，我现在到处求人，你看我一身酒气，都是请人帮忙饭局上沾染的。今晚我回来时，已经十点多了，我踉跄着摔倒在沙发前，小玉还没睡，她总熬着等我回来。她真的懂事了，她急忙将我扶起，又是倒水又是热毛巾。我坐在地板上，不经意摸到了那条鞭子，心想，以后再也用不着它了。因为我的女儿已经懂事了，我欣慰的笑了，挣扎着站起来。

小玉就站在窗边，她还以为我又要鞭打自己了，这傻孩子，她急的哭出声来，求着我别打了。我捧起她的小脸，哽咽着告诉她，乖女儿，以后再也用不着它了，爸爸再也不会鞭打自己了，因为小玉已经是世界上最懂事最乖的好孩子了。爸爸一定会重新振作起来的！

我深有感触的听完了王宇的阐述，心中的那轮温暖的夕阳再次升起。

世界上什么都在变，可也有些东西是永不改变的。我轻轻的推开小玉的房门，小姑娘已经熟睡了，床边留了张纸条，俊秀的字迹（她的字迹比先前大有长进）写道：程老师，今天对不起，没给你开门，我早就在猫眼里看见您了，但是我还不能去上学，因为爸爸还想着折磨自己，说明我还是个坏孩子，不能让他欣慰开心，我心里很痛，因为我还不够懂事，总是惹他生气，等我完全懂事了，我就会去上学了，老师，我想你和同学们了！

小玉，你已经很懂事，你明天就来上学吧。我在纸条下面写到，泪水濡湿了信纸。

当我回到自己家中时，初升的太阳已经冲破东方的黑幕，晨景原来也这般的壮美，有一种起死回生的气息和力量感。

我看见儿子睡眼惺忪的站在门边，他的眼神游离呆板，见了我瞬间露出不安的神色。我望着他的脸颊上的一块红肿正在消退。那是我前几天打的一个巴掌，我对他寄予厚望，向来要求严格，由于工作的压力和繁忙，我的性格变得易怒，便时常将怒火发泄在儿子身上，因为他也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总能勾起我怒火的火星燎原。

我的心里突然如针扎一般刺痛，我才是一个恶劣的父亲，一个比王宇恶劣百倍的父亲！我才是披着羊皮的狼爸啊。王宇那一鞭无形的抽在我心上，从刺痛中醒悟过来，我流着泪一把抱住儿子，动情的说，儿子，爸爸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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