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下过雨,晨起,天还是阴阴的,兜着水气。远处的山头在云雾间若隐若现,田野树木自远而近铺开,层层跌宕。近处,一条小河从村后穿过,鸭子闲游,妇人敲着棒槌清洗衣服。我站在这个江南小城的乡村,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在村子里散步,时不时会遇到些个老宅,据守在那里无言的诉说着古老的故事和沧桑文明。曾经的青砖黛瓦,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浸淫多年,爬满苔藓,长着黑的霉斑,墙体斑驳陆离。散发着一种气息,使人沉静。我想象着曾经建造这些房子的祖辈,精雕飞檐回廊时,一定是笃定的,想要子子孙孙安享于此,受其荫庇。然而世事变迁,交通纵横,文明更迭,子孙们都出去了,留下老人和幼童守在这里。等他们回来,已然按照城里最经济又新潮的式样盖上千篇一律的新房子,那些再无审美之感的居所。然后他们再出去赚钱,给空着新屋装上满世界的物品。
这些老宅,有些长期无人居住照管,已经开始坍塌;有些虽无人居住,但在院子里饲鸡养猪,还有一派生机;少数的,有老人执拗的生活在里面,他们的面庞和屋子一样,好像要消融到泥土里去了。在这凝固的尘埃里,我看着小店里和蔼的大爷颤颤巍巍的找零,拉着小狗的没了牙齿的老奶奶哀怨的眼神。这几日正读郁达夫,他和他笔下的男男女女大都生活在这样的宅子里,于是有一副画面跳脱出来:清瘦的长子在书堆里掩卷,四壁除了字画别无它物,肚子咕咕叫了,母亲正拉下颜面在村口的店里赊米......在那个读书还受人敬重的时代,只是寻常之事,因此才留下些不朽之作。这样的一份气定神闲,何处再觅。
走出村子,踩着石板桥过了河,是成片的田地,其间兀立着一大片松树,据说已有百年,昂阔高耸。政府在松树林里辟了公园,有儿童游乐场和成人的健身设施。树荫下,都是奶奶带着孙儿们在玩,青山悠悠,松林涛涛。曾经心中无数次念想的不就是这样一处自然之归所吗!然而这些孩子的壮年的父母却远在他乡筑梦,无缘聆听孩子们发于天籁的笑声。村人生活在五星级的景区里而不自知。
你我又何尝不是呢?明明已经在很舒适的区域,却不自知或是不满足,还在眺望那山那水,认定那边风景独好。一颗不安的心在动与不动间跳跃。动者最多不过坎坷一些。行动派践行着“生命就是用来折腾”的箴言,点燃心中的一个个小火苗,在事件中破解升级,找到心之所归;文艺范打着“身体和灵魂总有一个在路上”的旗号,把身体丢进自然的浩渺无常,灵魂置于历史的血雨腥风,来终了心的漂泊。出走是为了更好的回归。包括孩子们远行他乡的父母,在某个时代,定会选择安守家园,像老祖宗一样成为有尊严有趣味的农民。会到来的。
最纠结的是不安又不动者,一直拧巴着。就是那种爱读鸡汤,但又嗤之以鼻的人。就是那种遵循“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但又质疑的人。中学老师告诉我们,书读厚再读薄,生活的书何尝不是如此。越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者,最终更会居于一隅,低吟浅唱,安静人生。鸡汤所传递的正确的废话,只有亲历者读后才会莞尔。
谁让我们生在一个内心无处安置的年代呢!成长阶段,物质匮乏,思想整齐划一,跟着大潮流走出学校大门。却发现,外面的世界比歌里唱的还要精彩,除了丰富奢靡的物质,还有一夜暴富的人,就那么在各大媒体肆虐的挑逗着,我们以为这些都是所需要的。于是拼命去争取,殚精竭虑,甚至头破血流。最早的行动派一件件尝试过之后,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再把过程熬成鸡汤供后来者飨食,所谓的蚁族,蜗居,逃离北上广,体制内外,生态农业,重回城市,职业旅行家,创业融资风投,身心灵合一,诸如此类。从来没有一个时代思潮如此混乱和相互矛盾。是的,我说的就是生于七八十年代甚至九零年代的人,突如其来遭遇丰饶的物质和自由的思想,却还没有足够的内在成长来支撑。迷失其中,一颗滚烫的心无处安放。零零后要好很多,物质不欠缺,思想因了互联网有海纳百川之势,能够在万物万象中识别自己。六零年代以前的人,诱惑相当有限,即使有那么一点点,体制的框架摆在那,尝试着寥寥。应当说,我们也是幸运的一代,虽然拧巴过,但通过修炼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主宰自己的命运。修成正果了,就可换得一份万水千山,风景由心的云淡风轻。
好像游弋的有点远了,其实我就是带孩子到村外的松树林里来玩的。自然的环境里,孩子们都成了精灵,只在绿色里闪动,于我无事,便做做白日梦罢。梦醒了我还在路上,自斟自酌一壶鸡汤,只觉吾乡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