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花和一些老话:
爷爷的院子里有一棵石榴树,两根枝子缠绕着扭在一起,长得很粗壮,丫叉上能蹲得下一个大人。五月是石榴花开得最繁盛的时候。酒杯样的花萼,红艳的花瓣似绢似绸,纤柔精致。
中国人喜欢喜庆的红色,加上石榴花开在麦成熟的五月,所以在人们心里,这花就寓意了一个红红火火的生活。记得以前贴的年画和窗旁画里都有这花,咧嘴的石榴,和佛手、牡丹芍药画在一起,虽然土气,但寓意吉祥。谁不希望有个红火幸福的日子呢?
爷爷的这棵石榴树和旁边的那棵月季,东墙根下的那棵枣树,在我的童年里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
幼时的玩伴里,有和我同龄的大娘家的立平,还有那个在麦场里能翻一长串跟头的彩莲——她后来随父母去东北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只听说十七岁她就出嫁了,嫁给一个比她大好多的男人。
她爹脾气很古怪,当年他在家当教师,工作不错,家里也比一般的家庭条件要好些,可他执意也要去闯关东,还把父母兄弟姊妹一遭儿带了去。为这他一个妹妹本来已订了婚又退了,可人家后来都成了省里一位干部了。这几年他弟弟搬回老家来了,他弟弟的女儿,他的侄女,又为跟着父母回来和留在东北的对象离了婚。阴差阳错间,这一家人的命运在那一年全变了。有时候觉得一件小小的事都有可能是平衡游戏里的那根小小的羽毛,它轻轻地一跃而下,而它身后因它存在的那个宏大的世界已经坍塌。
那时我们一起在爷爷的院子里玩过家家,唱戏。戏台子是石榴树下的一块大青石板。我们把围巾扎在腰里当裙子,眉心里贴着石榴花瓣,两腮贴着月季花瓣,关起大门,唱从姐姐和大人们那里学来的歌。奶奶在堂屋门口听会笑会,有时门外的孩子都脑袋挤在门缝里往里看。
月季花很高,要踩着凳子才够得着。枣树没什么好玩的,春天落一地米粒似的花,有一股清咧的苦涩的味道。
枣成熟的时候,奶奶拿出笸箩,大人们拿一根长长的杆子打枣,紫红的或者已泛白的青枣劈里啪啦落得到处都是,有的连着青脆的叶子一起被敲下来了,孩子们边吃边四处跑着拾,墙外邻居的孩子见到打枣也过来抢着捡。枣个大,又甜又脆。奶奶要留一些晒出来过年。
枣树旁边的小屋,是一间小碾屋。家里吃的面都是在这里一箩箩磨出来的。蒙上眼的驴子拉动两片雕刻精细的石磨一圈圈转啊转,研碎的玉米或麦粒一点点落到磨盘的槽里,收回来箩箩再倒回去,周而复始,直到最后只剩一点点麸皮。磨屋里充斥着一股汗水和驴粪的混合味道。聪明的驴子很可气,磨盘里米多的时候它慢腾腾地得用鞭子打着走,没米的时候磨盘石头都拉得咔嚓咔嚓响,它又走得飞快了。
俗话说:养个驴咬人,毛病不少。那一年队里真有一头驴子咬了人,过年的时候就被偷偷杀掉了。母亲推磨转圈就晕,历害了就呕吐。这个营生对她来说是个很受罪的活。好在后来大姐可以帮她了。
紧挨着磨房的一间小屋是老爷爷住的房子。他是一个瘦削的老头,留一撮山羊胡,左手的大拇指甲盖留得很长。他右手拿毛笔蘸蘸墨,然后在左手这个指甲盖上捋一下,就开始写字,抄家谱,写蝇头小楷。他的炕前有一个小青瓮,盖着盖垫。里边有别人送的好吃的饼干。这个小瓮在童年我的心里充满神秘和诱惑。
“五月五,是端阳。门插艾,香满堂。吃粽子,蘸白糖。出门一望麦儿黄”
每年端午节的头天傍晚,父亲从田里归来,腋下夹着一抱割来的艾蒿。挑几枝插在门楣上方,剩下的扔在鸡棚的顶上晒干,夏天的晚上用它熏蚊子。他在灶堂门口坐下来抽烟,母亲在灶房里进进出出地忙碌。
五月地里的麦子已经熟了。麦穗籽粒饱满,麦芒鲜明。“”芒种三日见麦场”父亲找出磨刀石开始磨那张镰,撩一点水上去,噌噌噌,刀刃在指尖上渐渐白亮锋利起来。
端午的空气里飘着粽香和艾叶的香味,老牛咀嚼的青草的香味,这些味道踏实又温暖。顽固地留在记忆里,经久不散。
趁着麦子还没开镰,已出嫁的女儿们也趁空回娘家——这在古代有一个很文雅美好的叫法——归宁。
想象着出嫁的女儿把自己和娃娃收拾得干净利索,整整齐齐。娃娃儿白胖粉嫩,手腕上戴了五彩丝线和镶嵌着小佛小篮子的银镯子。走在街上,老婆婆都争相逗看孩子的笑脸。回到娘家,母亲就会拿出早縫好的小鞋子小兜肚,娘俩一边说笑一边给这个在怀里拱来搡去的小家伙试穿……而她的父亲在园子里浇那些菜,黄瓜豆角韭菜……再把葫芦蔓顺到架子上。美得古典,爱得生香。
五月里,偶尔胡同里还有扯着长长的腔调喊着赊扁嘴赊小鸡的。毛绒绒的小鸡小鸭象一个个绒球。撒在地上,细细的小爪子印在泥地上,小嘴去撕那些草芽,小小的身子象拔河一样使劲往后带……
五月还不是那么酷热,傍晚的风里,沁几分清凉与幽香。池塘边的香草与薄菏,结了新鲜的草籽。赤脚在水里,一洗一濯,是与水和草的一份体贴,和温柔接触。心里满盛着对这个季节的爱和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