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茫茫戈壁间穿行,窗外,胡杨林沉默着后退。我收回视线,目光落在那个绿色背包上。小白,我带走了你的照片,你的日记,可你,还在昆仑山上,在这段永不磨灭的回忆里······
“小师妹,我带你去看烟花。”
元宵夜,在寒水河放烟花。人山人海中,我和齐佳宁百无聊赖地等。突然,她兴奋地大叫:“小白,你也在这里啊。”
不远处,那个被叫做小白的男生转过头冲我们笑得灿烂。路灯下,他的脸精致如冰雕,牙齿是雪一样的白。
齐佳宁拉我过去,介绍:“薛可莹,高一的小师妹。”话音刚落,汹涌的人潮就把我们挤散了,我无助地站在原地.却见小白奋力挤过来,伸出手大声说:“小师妹,我带你去看烟花。”隔着层层人群,他拉住我,向结冰的河床走去,那里,第一朵烟花已经嫣然绽放。
三十分钟烟花,刹那美艳,却成为我生命中最盛大华丽的风景。此时此地,在时光的冰芯里冻结,晶莹剔透,沉酽浓郁。
天这么冷,我开始发抖,骨头彷佛都冻僵了。小白很无奈地看着我:“小师妹,你都武装到牙齿了,还冷啊,那我先送你回家吧。”他把单车推过来,拍拍后座,
我跳上去,车子划开夜色,向前滑行。
路面冻得很严实,浮雪冰碴遍地。我只好狠狠揪住小白的衣服,以防自己被甩下去。小白回过头坏笑:“我不介意你抱住我啊。”我从背后揽住小白,他的大衣毛绒绒的,我好像抱着一只北极熊,在酷寒的冬夜里感到别样的温暖。
风里雪里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终于到家。我上楼,小白转身离去,背影湮没在茫茫白雪中。
“我们这一望,从此便是天涯了。”
后来和小白渐渐熟络,每年冬天都跟着他到寒水河滑雪,腾起的一阵阵雪雾彷佛似有若无的音乐,流过脸颊。有时候,正小心地滑着,却被小白一把拉过来,飞一般掠过冰面——好想就这样滑下去滑下去······
又一个冬天,落雪的黄昏,教室里真安静,雪花吻着窗玻璃,簌簌地歌唱。可突然的一声“可莹”打破了着宁静,我抬头望去,是小白。他站在门口轻轻地问:“可莹,天晚了,我送你回家吧。”我和他并肩走进雪幕里。
小白撑起伞,喧嚣纷扰的雪花就被隔在了外面。小白伸手掸掉我头发上的雪花,然后说:“下个星期,我要走了。”“去那里?”我问。“参军,我体检已经合格了。”我低下头,在突如其来的离别面前,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可暗藏的意外和忧伤,还是汹涌地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们一路都沉默着,好像怕话一出口就会冻成冰。走到我家楼下,小白合拢了伞,很腼腆地问:“下星期五三点钟,新兵从寒水河出发,可以来送我吗?”我点头,然后转身上楼。眼角的余光里,小白还站在原地。
那么寂静的夜啊,连他的叹息都清晰无比。我听到他兀自低语:“可莹,我们这一望,从此便是天涯了。”我把脸别过去,泪珠滑落下来,跌碎在黑暗里。
星期五学校却临时宣布月考。捱到考试结束,我第一个交卷,冲出去拦辆出租直奔寒水河。
可还是晚了,河堤上只有厚厚的积雪,雪上一排排车辙印在向前蜿蜒,蜿蜒······
“这枚戈壁石,我把它叫做昆仑之心,是送给你的。”
我和小白开始通信,一写便是五年。这期间,小白的地址一直是新疆某部边防连驻昆仑山哨卡。而我的则变成了南京外国语大学。
南京是一座没有雪的城市,太绮丽,太温软,让我渐渐淡忘了家乡小城的凛冽。大学生活的多姿多彩,慢慢取代了我心中单调的白。
大三的寒假,回家过春节。年三十,一个人窝在沙发上看书。门铃响起,我跑过去开门,嘴里还嚷着:“妈,都买了什么好吃的?”可是,门开处,站在我面前的,竟是他!
四目相对,周围的一切彷佛都已凝固,唯有时光流水一样从脑中泠泠而过。
小白长得那么高,我需要仰视才能看清他的脸。他穿着军装,肩背挺拔,剑眉星目透着朗朗英气,已不再是旧时模样。小白看着我,把手里的大包小裹一举,笑说:“这么多好吃的,还不请我进去呀?”
我吃着小白带来的葡萄干,听他讲昆仑山上的军营生活。他还是那么爱说话,眉飞色舞时的调皮狡黠,宛如当年。
年初一,我们回母校看了看。教学楼前,那几棵梧桐还在,枝桠上盛开着大朵大朵的雪花。可是,风雨几载,流年偷换,骀荡的青春,已被时光打磨得斑斑驳驳。韶华不再,缠绕在心头的,只剩下浮云旧事般温柔的回忆与怀念。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南京与昆仑山,不仅隔着万水千山,还横亘着难以言说的差距和无法逾越的岁月。
他走,我去送。月台上,小白低下头温柔地说:“可莹,临别时,给我一个拥抱好吗?”我过去,他轻轻地很小心地环住我,好像抱着一朵随时会飘走的云彩。他喃喃地说:“可莹,我多想和你一起去看昆仑山的雪峰,胡杨林的落日。”
靠在军大衣的毛领子上,可以感受到塞外风雪的沧桑与壮美。可我只是淡淡一笑:“有空了,会去新疆旅游。”小白黯然转身,走向火车,却又不断地回头。好像穿越了一条无边无际的时空长河。他的视线,与我凝望的目光隔空交会。
火车缓缓启动,小白突然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挥手叫我:“可莹,可莹,这枚戈壁石,我把它叫做昆仑之心,是送给你的。” 我跑过去,把小石头接在手里,却滑脱了他的手指。这一松手,从此,真的是山高水长,天涯路远。
昆仑之心的秘密
转眼,已是大四,兵荒马乱的毕业季节,我考过了托福,准备去英国读书。
临行前,给小白写了最后一封信。再美丽的事情,也不过是一个苍凉的手势。就像烟花,刹那芳华过后,徒留一地凄惘。我和小白,注定成为开在伤口上的烟花,隔着无法泅渡的距离。不如就这样,结束一切的剪不断理还乱吧。
可是,边防连打来电话,我去了昆仑山。从南京到哨卡,两天两夜车程,三千九百米海拔。我到时,雪满山,苍白得静谧而惨烈。
战士们来迎接我,相同的军帽下是不同的陌生的脸。软软的忧伤安静绵延,我的世界一片白茫茫的空虚。只有那个小战士的哽咽声隐隐传来:“班长·······牺牲了·······巡逻时·······雪崩·······”
我坐在窗前,仰望昆仑山清冷的月亮,凉的月光混合着热的泪,在脸上,整夜整夜流淌。
第二天去收拾小白的遗物。桌子上红柳小框里放着我的来信。在昆仑山,岁月缓慢绵长单调得没有缝隙。他靠这些冷冰冰的纸和字来温暖自己。抽屉里,他的日记匆匆翻开在未写完的那一天:通讯员捎来信,有一封是可莹写给我的,真高兴。该去巡逻了,先拿上,回来再看·······
无数的风带着咸涩泪痕穿过一片一片雪花,穿过我心中的空洞。原来,横亘的不只是无法逾越的岁月,没有人还在原地等候。当他远去,留下悲伤与叹息,仿佛真的不曾靠近过,不曾思念过······
下山时,我最后一次回望昆仑。它依然苍白得凄艳而落寞。战士们的绿色背影,就消失在那片苍茫中。
走到山麓的胡杨林时,我停下来,看落日。小白,终于如你所愿,我们在一起,看昆仑山的雪峰,胡杨林的落日。只不过,还隔着冷冷一层昆仑雪·······
火车驶出戈壁滩时,熹微的晨光照进来,我凝视着手中的“昆仑之心”。
通体赤红的心形石头,在淡金色的阳光里,润泽如玉。而它的秘密,突然在此刻苏醒。
石头背面,极细极细的笔触,写着小小的字,依稀可辨——我爱你。
我的泪,终于还是猝不及防地落下,一颗一颗砸在昆仑之心上,嫣然如红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