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贯喜欢种麦,不怎么喜欢种荞。因此,麦子都种在肥田沃土上,荞子则种在边边角角。
荞子、麦子,原本应该不区分它们的,毕竟都是粮食。但事实上,荞子确实有点不受待见,至少在母亲那里就是如此。
母亲喜欢种麦不喜欢种荞的原因是,麦子属细粮,荞子属粗粮。
母亲就是喜欢麦子。不仅母亲喜欢麦子,寨子里的人们也都喜欢麦子。她们喜欢的理由可以数出个一二三:麦粒能做麦酱,麦面能烙饼子、擀面条、炸油条……
麦子从人们那里获得的优越感,让荞子始终耿耿于怀甚至不服。
有一天,不服气的荞子终于开口说话了。
荞子与麦子吵闹的故事,是母亲告诉我的。我也认为,荞子说的确实是事实。
春天,荞子种下去,不多久就可以归仓了,秋天再种,农历九月前后又再次收割,装在坛坛罐罐里,等着过年。
麦子是在头一年秋后入土的,入冬盖了雪被,过年时节还在地里,等着春风来解冻,要到来年夏天才会成熟,一栽,一收,时间上虽然不足一年,年头上却已跨过两个年头,典型的寅种卯收。
那些年,寨子里的秋种主要是种麦子——高一点的山腰,种麦子的犁沟划得稀疏一点,两沟麦子中间要留出两尺来宽的空地,待来年开春以后种苞谷;低矮的地方尤其是靠近水淹坝的地块,种麦子时都密植,而且要赶早,早一天是一天,因为低矮处一到夏季常常会积雨成湖,一淹就是小半年,是指望不上种苞谷的。
种麦子没用圈肥,用的是土皮灰。六七月间烧好的土皮灰淋过一场又一场大雨,已经变得湿润了,拌上一点农家肥,就做了底肥,很随意,毕竟麦子不是农村“大季”而是“小季”—— “大季”对应的是主粮苞谷,麦子是“小季”,当然就是辅粮。尽管农民没有过多重视所谓的“小季”,但那麦苗儿依然长得很好。
麦穗(陈 曦 摄)
到了初夏,麦子抽穗了,麦穗齐齐整整地摆满了地块,风吹来,麦穗的头摇过来再摆过去,就像操场里的一大片学生在做早操。后来读了书,我才知道风中的麦穗儿摆动有个很诗意的名字:麦浪。再后来读了诗,更加知道麦浪是个好词,是诗人们怀想故乡绕不开的意象……
又过得一阵子,麦黄了。
麦黄时节,时令大概在芒种前。
那时节,水田要插秧了,辣椒苗要入土了,麦子该收割了,总之该收的得收,该种的得种,因此,年少时我把“芒种”理解成了“忙种”——尽管是无知的附会,但却附会得相当有意思。
在高一点的山腰,两沟麦子中间的空地上早已按时令套种了苞谷,苞谷苗都好高了,只是麦子遮挡着,所以苗弱,须及时收麦,把空间给苞谷苗让出来。
低矮的地方尤其是靠近水淹坝的地块,不知哪个地方下过初夏的第一场暴雨,水冒洞里反正是冒出了浑水,一波一波地翻滚着注入水淹坝。如果第二场第三场暴雨再接再厉,水淹坝就会积雨成湖,所以麦子也得抢收。
高处的麦得收,低处的麦更得收,几股麻绳一道紧,农民忙得如同10根手指按12只跳蚤——忙哪一头都不是。
雨,说下就下了,下了一夜,如瓢泼。生产队长戴着竹编的斗笠,挨家挨户地串门,说麦子明天得抢收,不管它熟与不熟了。
第二天一早,雨住了,水淹坝也淹了,浑浊的洪水已经淹到了麦子的腰,只剩下了头。生产队长哨子一响,一寨人都卷起了裤脚,排成一排站在水中,去抢收那些行将淹没的麦子。右手的镰刀把麦穗钩在左手心,一刀下去,麦穗到了手中,麦秸秆已然淹在了水底。然后,扯两三根秸秆一捆,麦子被捆成一把,远远地丢到水淹不着的地方。
水继续涨,麦继续割。裤子湿了,麦穗淹得更深了。
“雷雨三夜。”这是老话,也是真话。第二天抢收完水淹坝的麦子,第二天晚上雨接着下,第三天早上一看,头天还看得见影子的麦秸秆丝毫不见踪影,好在抢收及时,一季的希望到底被农民搬回了家……
接下来是抢收山腰上的麦子。
在山腰,人分两拨,一拨割麦子,一拨拔秸秆。秸秆拔除后的土地像刚刚理了发的头,很清爽,夹在两垄麦子中间的苞谷苗重见天日,吹得上风,看得见光,欢快了。
麦子搬回生产队,脱了粒,分了。青的接上了黄的,不再青黄不接,生活又得到一时的改善,家家户户忙着将麦粒磨成面粉,烙饼子、擀面条,吃得瓢响锅叫……
土地分到户,水淹坝仍然淹,村里人仍然抢夏收、种秋麦。
那一年,洪水快将麦头淹到水底时,父亲母亲到底将麦子抢收完毕。我从外地回家,赶去水淹坝帮忙,看见父亲正将一背麦子艰难地背起——
一背麦子就像一座山。
父亲蹲在地上,将肩绳套上双肩,然后试着弯腰,再弯腰,右膝盖顶在浸着浑水的泥土里……待他起步上路时,父亲右膝盖跪下去的那个泥窝里,瞬间就浸满了水。我看见这一细节,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白居易看别人割麦,写下了《观刈麦》。“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真的好一个句子!我关于种麦割麦的所见所感,已然被白居易写尽了。
割麦,是劳动,更是生活。
而找麦,则是哲学——在一块麦田里,你永远找不出最大的那一株麦穗。
农村人过日子就如同找麦穗,心存得陇望蜀之想,最后都是失望。人的一生,仿佛就是行走在麦地里,尽管有远方,但远方未必就是好,只有眼前的,才是最实在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