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反思之作,反思者不是著者,而是“我们”。在私欲社会的阔网之上,少有人可挣扎脱,偶有不甘命运者摆脱,但大抵是要头破血流的。著者能不顾网的束缚而将自身的悲惨遭遇公之于世来敲响一口钟,着实令人钦佩,这钟音更是振聋发聩。笔者来谈一点拙见罢:
身为男性,亦深深认识到社会对女性的不宽容,崇祯帝吃了闯军的败仗缘故是陈圆圆的妖媚,这时理学家们才恍然大悟,擦一擦脸上的油汗,理由终究是有的。清末洋人开“教坛”横行乡里,不过是世风不古,妇女守节的少了罢。更有春娘为东坡之婢,东坡竟以其换马。春娘责曰:“学士以人换马,贵畜贱人也!” 口占一绝以辞:
为人莫作妇人身,百般苦乐由他人。
今日始知人贱畜,此生苟活怨谁嗔!
事实上,最初的人并不如此有“学识”,像理学家一样深知男女大防的道理,当食不果腹的野人知道财产的含义,反倒复杂了起来。男野人气力大,女人是挣不过的,部落的兴起女人渐渐多起来后,大家就对生育的敬畏心便少了,女性氏族社会开始向男性氏族社会转化。这结果是大家所共知的,女性成了男性的私产,彷佛有了随意被处置的义务,男性失了意,回到家里亦要临朝称制的,女性若反抗,道德家们便说教一通,讲讲三从四德逆来顺受的哲学。这时“大家”便都心满意足起来,连女性也觉得理当如此,商纣王失了国便不是他发昏受了妲己的蛊惑么。
旧中国的时代大体是这一悲哀的,有一出孔雀东南飞欲讲讲平等伐,结局却是悲剧,传到后世,给贞洁烈女们树立一块牌坊表彰贞洁,好教女性们学学榜样。直到今天,这种流毒还在,不过变换了种方式罢了。当主人公被诱奸时,社会制度性的压力让她透不过气来,与其说伊是被李国华逼疯的,不若说是被社会所逼疯,当出现此类事时,无关的道德家们大体是说大概女性是不贞的吧,火烧眉毛的周遭之人会说都是你不好,不然何以糟了狼了呢?
当社会不宽容时,主人公只有寻求身边人的宽慰,当闺蜜也不理解时,她的世界坍塌了,像其读过的罪与罚的主人公一样,沦为了社会的异类—非社会人,这时她的前途便只有一条,那么便脱离社会罢……
读到最后,让我想起了杜牧的绝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真不知亡国恨的是歌姬否?所谓玉树后庭花的靡靡之音是谁要听的呢,社会主体男性腐败如此,还要将责任推给女性,笔者看这后唐是不得不亡的了。
最后摘录鲁迅先生的关于女人,以供诸君参考:
国难期间,似乎女人也特别受难些。一些正人君子责备女人爱奢侈,不肯光顾国货。就是跳舞,肉感等等,凡是和女性有关的,都成了罪状。仿佛男人都做了苦行和尚,女人都进了修道院,国难就会得救似的。
其实那不是女人的罪状,正是她的可怜。这社会制度把她挤成了各种各式的奴隶,还要把种种罪名加在她头上。西汉末年,女人的“堕马髻”,“愁眉啼妆”〔2〕,也说是亡国之兆。其实亡汉的何尝是女人!不过,只要看有人出来唉声叹气的不满意女人的妆束,我们就知道当时统治阶级的情形,大概有些不妙了。
奢侈和淫靡只是一种社会崩溃腐化的现象,决不是原因。私有制度的社会,本来把女人也当做私产,当做商品。一切国家,一切宗教都有许多稀奇古怪的规条,把女人看做一种不吉利的动物,威吓她,使她奴隶般的服从;同时又要她做高等阶级的玩具。正像现在的正人君子,他们骂女人奢侈,板起面孔维持风化,而同时正在偷偷地欣赏着肉感的大腿文化。
阿剌伯的一个古诗人说:“地上的天堂是在圣贤的经书上,马背上,女人的胸脯上。”〔3〕这句话倒是老实的供状。
自然,各种各式的卖淫总有女人的份。然而买卖是双方的。没有买淫的嫖男,那里会有卖淫的娼女。所以问题还在买淫的社会根源。这根源存在一天,也就是主动的买者存在一天,那所谓女人的淫靡和奢侈就一天不会消灭。男人是私有主的时候,女人自身也不过是男人的所有品。也许是因此罢,她的爱惜家财的心或者比较的差些,她往往成了“败家精”。何况现在买淫的机会那么多,家庭里的女人直觉地感觉到自己地位的危险。民国初年我就听说,上海的时髦是从长三幺二〔4〕传到姨太太之流,从姨太太之流再传到太太奶奶小姐。这些“人家人”,多数是不自觉地在和娼妓竞争,——自然,她们就要竭力修饰自己的身体,修饰到拉得住男子的心的一切。这修饰的代价是很贵的,而且一天一天的贵起来,不但是物质上的,而且还有精神上的。
美国一个百万富翁说:“我们不怕共匪(原文无匪字,谨遵功令改译),我们的妻女就要使我们破产,等不及工人来没收。”中国也许是惟恐工人“来得及”,所以高等华人的男女这样赶紧的浪费着,享用着,畅快着,那里还管得到国货不国货,风化不风化。然而口头上是必须维持风化,提倡节俭的。
四月十一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六月十五日《申报月刊》第二卷第六号,署名洛文。
按本篇和下面一篇《真假堂吉诃德》以及《伪自由书》中的《王道诗话》、《伸冤》、《曲的解放》、《迎头经》、《出卖灵魂的秘诀》、《最艺术的国家》、《内外》、《透底》、《大观园的人才》,《准风月谈》中的《中国文与中国人》等十二篇文章,都是一九三三年瞿秋白在上海时所作,其中有的是根据鲁迅的意见或与鲁迅交换意见后写成的。鲁迅对这些文章曾作过字句上的改动(个别篇改换了题目),并请人誊抄后,以自己使用的笔名,寄给《申报·自由谈》等报刊发表,后来又分别将它们收入自己的杂文集。
〔2〕“堕马髻”、“愁眉啼妆”见《后汉书·梁冀传》:汉顺帝时大将军梁冀妻孙寿“色美而善为妖态,作愁眉唬(啼)妆、堕马髻。”据唐代李贤注引《风俗通》说:“愁眉者,细而曲折;唬妆者,薄拭目下若啼处;堕马髻者,侧在一边。”
〔3〕阿剌伯古诗人指穆塔纳比(Mutanabbi,915—965)。他在晚年写了一首无题的抒情诗,最后四句是:“美丽的女人给了我短暂的幸福,后来一片荒漠就把我们隔断开。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是骑在骏马的鞍上。而经书——则时时刻刻是最好的伴侣!”
〔4〕长三幺二旧时上海妓院中妓女的等级名称,头等的叫做长三,二等的叫做幺二。
笔者文章原载于微信读书,该文为修订后版本。
公众号:北人南渡杂感,分享硕士期间读书体会。欢迎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