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清河

初夏的小清河图片发自简书App

小清河从我们村北流过。

村南,擦肩而过的是她的第一干流—一干。比较起一干,她略微显得陌生。因为陌生,而觉神秘;因为神秘,而生向往。不记得第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了,只知道那时我还年少幼小,而她却是锦瑟华年。岸上杨柳依依,熏风拂过,如青丝飘摇;河水清泠,潺缓从容,这一双明眸,似沾不得一丝俗世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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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平原的田野在绚烂的阳光下,整个变成了小麦的青春秀场。

从绵软的田埂穿过,麦叶摩擦着裤管。额上已经汗涔涔了,鞋里也热哄哄的。松碎的土趁势扑进鞋里,在潮湿的环境里粘结,终于在鞋跟积成一块,沉沉的硌脚。不小心脚一软,就踏进旁边的麦地里,或者就调皮地跪倒,麦苗在膝盖的蹂躏下,渗出墨绿的汁液,一条本不洁净的裤子更见斑驳。起身时,有的麦苗缓缓地撑起了身子,有的就此委顿,在阳光下干枯了。生命的柔韧与脆弱就这样坦白地呈现在眼前,却不被那双纯洁而稚嫩的眼睛所发觉,他只知道横亘在这片麦地尽头的就是小清河南涯,站在河涯上她就可以一揽无余了。

穿行在狭长的麦埂中间,麦叶摩擦着裤管发出“嚓嚓”的声音,整片的麦田从视野的左边和右边向后退却,就象时光掠过肩胛,义无返顾… …

从河涯的陡坡折冲而下,葱茏的河滩迎面扑来。在水边站定,逆流西望,明晃晃的水色被两股绿色挟持,依势铺陈开去。渐行渐远,终于纠缠集结,同青碧的天幕交融,作了一丝半缕絮白云彩的底衬。

没有比种田人更珍惜土地的了。河滩上所有平坦的地块经过整饬,都播种上了庄稼。于是依季节不同,在茂盛的茅草的包围里,这里冒出一片小麦、那边生了一丛大豆。(记得就是单调的几个品种,并没有瓜菜之类。现在想来,或是怕照看不及,给小孩子糟蹋了。大约如此。)这些庄稼在被农人硬生生从野草那里夺来的领地里茁壮地生长着,却也安静而从容。它们同野草一起,聆听风掠过树梢的啸声,依傍着潺潺的流水,尽情享用造物主赋予它们的短暂而又丰厚的生命盛宴。

桑叶在风里噗蔌蔌地响,像颤动的筛子,把白色的阳光一片片筛下来,在黑黑的树阴里抖动,犹如一只只蝴蝶在草皮上翻飞。

整个一段小清河滩上怕是只有这一片桑林,这片桑林也只有几十棵桑树。东边的几棵高大些,树径碗口粗细,零散地立着。西边的有一人高,整齐地排了两列,想见是后来栽植的了。我们就拣高的爬上去,拨开叶子,一把一把地撸着椹子塞进口袋里。有那一根枝条上缀着红红紫紫一簇簇的,就一并折了,喊一声,抛下去。一会工夫,青青紫紫的汁水从口袋里洇了出来,树下横躺竖卧满是桑条,额上的汗珠子就滚下来了。

一个伙伴说,有种绿蛇,最爱缠着树枝,藏在叶子里,眼也是绿的。就看见那一团叶子里正包裹着一双绿眼幽幽地瞄着自己,忙把探出去的那只手缩回来,顺着树干滑下来了。

这些野生的桑椹并不可口,汁水不多,果肉粗糙。比不得家里那棵,结的椹子虽然看上去不怎么肥美,但等它紫得发亮的时候,拈一粒放进嘴里,不经咀嚼就化开了,然后是淡淡的甜、淡淡的酸,不等吞咽,已经滑到肚子里去了。然而喜欢到小清河的桑林里摘椹子,是因为有完全不同的乐趣。归来的时候,桑叶桑条撒了一路,回家了,把椹子从口袋里抓出来。椹子在口袋里经过连跑带颠的折腾,已经头破血流,面目全非,于是放在窗台上不再伺见它,慢慢就干瘪了。

夏季里如果没有充沛的雨水,总有一段时间小清河水是清浅可人的。沙泥的底质,卧着几块青白的石头,河水如流淌的丝线,从石头上漫过。

日头是毒毒的,天空满眼是刺目的太阳的影子。白白的路面把脚烙得生疼,汗珠子掉下来,“滋”一声就钻进硬土里,没有了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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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暑天气,钻进水里是最惬意的了。何况翻开石头,伸手就能捉出一条小鱼来。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身体略微显得粗短,背鳍和腹鳍都很发达,褐红的颜色。如果有一只透明的缸,放进去,也可以算作是观赏鱼了。只能就在手里看,掬一捧水,任它在两个掌心间游弋,慢慢沥干了,终于瞪圆了眼开阖着嘴巴挣扎。不忍心,把手掌分开,绞着身子跌进水里,一片水花,就不见了影子。

浴在阳光里的上半截火辣辣的,撩了水在身上,终究不解渴,干脆俯下来,在水里匍匐前行。不想就有收获,一块硬硬的东西按在右手掌下,感觉里还有指爪叨扒。拎起来,果然是一只螃蟹。柞草裹了,急急跑回家去。

母亲还在歇晌,“又下河去了”?捉过去放在案上,灰白的脐朝上,竖里一刀,面里滚了两滚。树阴里已经支起锅灶,芝麻秸毕毕剥剥地响着,青薄的烟雾舔着锅沿,围拢了升腾上去。在浅浅的一层油里煎过,痉挛着盖子已经红了,撒上葱花姜片,爆一下浇上一瓢水,咝咝的有水汽缭绕。淋上醋,撮一撮盐,两段半截的螃蟹活了一样在水里翻滚。一种终极诱惑经由鼻孔在大脑里打着旋儿,口腔里津液早已经泛滥开了。

蝉声潮水般退却,拖后是一曲独唱,终于鼓不起底气,嘶哑着戛然而止。灰白的云团把最后一隙阳光也堵上了,柳叶一动不动,河道里凝滞着濡湿温热的空气,世界一瞬间静止了。

干涸的小清河第一干流图片发自简书App

两个人挖起淤泥,裹了柞草,在一干的河道里垒堰。柞草硬硬的刺着手,拉得腿上也一道道的红。痒痒的,以为被蚂蝗叮了,就使劲地拍打,在红红的掌印里查看,没有流血的地方,也没有发现蚂蝗的影子,就又不歇手地干。

东边的堰围结实了,西边的堰只闪下了中间一米多长的缺口。从岸上向西跑了几百步,又下到河里,两个人并排着嚯嚯地趟着水往回赶。身后的水浑浑的起了波澜,前面水还是静静的,被茁壮的柞草染成了墨绿的颜色。我们仿佛看到一群群深褐的脊向东涌动,穿过那个缺口进入到围堰里面,它们在水下划出一条条美妙的曲线。

趟到了围堰根上,早准备好了柞草泥块,手忙脚乱把缺口堵起来,然后进到围堰里。两个人一东一西各踞一边,用脸盆往外泼水,浅了,低洼处掘一个坑,垫上柞草一盆盆的舀。水到了脚脖子,柞草露出来了。放下脸盆,拎着水桶检视水面,有柞草耸动,就探进手去,触到硬硬滑滑的鳞,尾巴挣得厉害,摸到头,按住,唇吻正抵着掌心,充盈的感觉在心头荡漾开来,汗水把眼睛迷朦了。

有半桶了,我们汲了水在里面,站在岸上擦着汗。沼泽一样的一围水田静静的,柞草倦倦地伏着,沉浸在劫难的回忆里。西边的水开始漾过围堰,无声地在扎草丛里穿行,终于漫过了东边的堰。水流慢慢撕扯着柞草,冲刷着泥堰,又一会儿,河道里清栩栩的一片了,隐约还能看见两道黑彤彤的影子。

这时节,小麦已经割过,鲜亮的麦茬里棒子苗蹿起一揸高了。


小清河畔图片发自简书App

突突的声音隐约传来,我们停下游戏,收住声,一起向东眺望。视线被远处弯曲的河滩挡住了。河滩上丛生着半人高的茅草,远了,只有一大片朦胧的绿,又蒸腾着迷茫的水汽。

声音渐渐近了,终于看到竖着烟囱的船头劈开河水冲过来,然后是一截截蜈蚣一样的长长的船身。船行得很快,转眼过去了好几截船身。河水一波一波的冲上河滩,在茅草里悉悉索索地穿行,把细碎的萍草带上来,小小圆圆的萍叶围着草根打转。

货船很快过去了,突突的声音又渐渐弱了。夕阳里只剩下黑褐色的背影,宛如一条巨形的水蛇,身后的波纹整齐地向两岸荡漾开来。

我们的心还应和着货船发动机的节奏,然而在刚才激烈的声音里,居然没有留下它明晰的模样。好象是有个人钻出了船舱,就蹲到船帮跟前,俯下身子淘洗黍米。或者是一束青菜,洗净了直起身子把水甩干。总之我们对于货船这道风景意犹未尽,却又敬畏有加。听大人说起过,那船上的汉子身手是十分矫健的,有人就见过他们从行驶的船上纵身跃下,捉住了一个调皮的小孩子,又跃回到船上。后来,孩子被十几里外上游村子里的亲戚送回来了。对于这样的经历,小孩子总是怀了憧憬和惊怖两种复杂的心情的:这样的历险,该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啊!可是,那虏放孩子的汉子会是怎样的凶神恶煞呢?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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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河流也可以老去,那么,小清河是否已经在日夜流淌的时光里苍老了呢?多年以后,我隔着这些层层叠叠的文字轻声问。而这条河,这条终归于孤独的河——小清河,无语。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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