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 夜未央
(一)
少女情怀总是诗。第一次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就像打开了一扇心窗,用尽力气把自己拉入对方的世界,很笨拙,也很天真。
水陌往卿未予的书房跑得更勤了,有时向他请教一些经文,有时拿来一套琴谱和他共赏,有时端进来一杯热茶,有时又说起一些趣事逗他开心。卿未予只当水陌小孩心性,太久没见他,难免有些黏人。
水陌却希望自己快快长大,这样,也许,是不是有一天,自己就能和先生在一起呢?先生会不会喜欢自己?先生对自己的喜欢,是不是那种喜欢?是……,像对夫人一样的喜欢吗?
有次水陌想得出神了,研磨药粉的时候竟然混进了些许断肠草,被药师影好一顿教训。水陌大着胆子问道:“师傅,你知道先生的夫人莫婉吗?”
药师影眼神一黯:“你问这个做什么?”
水陌倒也不怕,大大方方地说:“我想知道,先生为什么那么爱她。”她知道药师影不仅是村里医术最高明的人,也是最不受世俗拘束的人。两师徒相处多年,早已了解彼此心性。
“小鬼 ,你果真喜欢上卿未予啦?”
虽然知道师傅心里有数,但心事这么直白地被人说出,水陌的脸颊不禁微微发烫。她缓缓抬起头来,直视药师影的眼神,坚定答道:“是”。
药师影不禁叹口气:“水陌,你何苦淌这趟浑水呢?卿未予知道吗?”
“不,他不知道,也请师傅一定不要告诉他”,水陌有些着急,“不然,不然,我怕先生会赶我出去。”
药师影不禁苦笑:“我真是不知道卿未予到底哪门子好?为什么你和莫婉都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他不一定好,但是我爱他。”
最后,水陌也没能从药师影嘴里打听出有关莫婉的消息。药师影只肯说,莫婉是他见过的最善良、最美好的女人,如果水陌一定要和卿未予在一起,就不用追究过去。
水陌恍惚回到家中,依然放不下心事。她找遍整个屋子,先生不在。水陌再也忍不住,便决意去莫婉的房间找找线索。后来水陌也在想,当时的自己为什么那么执着地想要知道过去的一切。经年后才明白,因为太想得到,才不断衡量。衡量那个人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自己和那个女人是不是一样,如果不一样,差多远呢?能不能赶上呢?那个人和自己,是不是有可能?
水陌来到屋子的最东头,这扇门擦得干干净净,门口的一把小铜锁也甚是精致,看得出卿未予一回来就把这边打扫干净了。这下水陌可发了愁,无法开锁,只得掏出簪子往锁孔里插,看能不能碰运气把锁套开。这还是云自扬偶然吹嘘自己能用簪子把锁打开,她第一次尝试,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正在鼓捣着,猛然听见头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没想到几个月不见,自己家里倒是多了个贼。”
水陌吓得一哆嗦,扑通跪在地上:“先生……,我,我……”
卿未予盛怒:“我竟不知道,你从哪里学来这些下三滥的玩意儿,为什么无事要去撬锁?”
水陌无法回答,只托说自己好奇能不能打开锁,并不敢透露,自己好奇的是里面的旧物。
卿未予直悔自己平日对水陌太过娇惯,才宠得她胡作非为。一气之下,罚她去书房跪着,晚饭也不许吃。
水陌心虚,乖乖去书房罚跪。谁知才跪了一炷香的时间,便觉得腹部疼痛难忍,就势倒在地上,身子屈成一团。开始还能忍忍,后面冷汗直冒,疼得直哼哼。
卿未予闻声赶来,刚想去扶,只怕又是这丫头的苦肉计,便板起面孔道:“先生原谅你了,快别装了,起来吧。”
谁料水陌只顾捂着肚子嚷疼,似听不见旁人言语。卿未予这才急了,忙把水陌抱起来,朝药师影处奔去。
药师影稍作诊断,说水陌怕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肠胃不适,又加之劳累心惊,才会晕倒。喝点清肠散,好生休息就没事了。
卿未予在门口看着水陌虚弱地趟在床上,很是自责。她怎么会是故意的呢?明明疼得脸色惨白,身子弯得像只可怜的小虾米,那么冰凉的地,也不知道她躺了多久。如果自己早一点发现,就好了。刚刚抱起水陌的时候,她瘦弱得像一只蝴蝶,美丽,轻盈,却也在这寒冬瑟瑟发抖。卿未予真的太害怕,这不能不让他想起莫婉。他无法再承受,自己爱的人离他而去。
“爱的人?哪一种爱呢?”卿未予头一次想到这个问题,却不敢深想。
自从水陌晕倒后,先生对她温和了许多,对功课也不甚在意,似乎只要她开心、快乐、健康地活着就好。开始水陌很高兴,以为先生终于要把她当成大人看待。然而,事情发展很快跑偏,令水陌始料未及。
卿未予终于意识到家有少女初长成,开始对水陌有了避忌。不是猜疑和冷淡,而是男女有别。水陌再也不能像儿时一样做到先生腿上撒娇,不能随意出入先生的房间,甚至,不能表现出更多的亲昵和依赖。
如先生所说:“水陌,你长大了,应该学会独立生活,不能太依赖先生。你我虽情同父女,但并不是真正的血亲,总要避一避嫌才好。”
水陌当时哭得很凶,她苦恼着冲入先生怀里,然而,先生推开了她。
只是这轻轻一推,却让水陌心里一凛,是的,她终于不再是个小女孩。那么,自己也许可以成为一个女人,一个能真正和他并肩的,女人。
老实说,水陌也分不清她对先生到底是怎样的情感,如父,如兄,还是一个可以让自己可以无穷依赖的港湾?是他把一个小婴儿养成如今的娉婷少女,是他喂她吃第一口饭,教她写第一个字,是他给予她鼓励的微笑,也有谆谆教导。小时候蹒跚学步,一回头,他总是在后头跟着,待要摔倒,就会被他的臂弯捞起来。十二年里,他们相依为命,经历过太多。他有英俊的面容,宽阔的肩膀,浩瀚的学识,忧伤辗转的过去,还有把你捧在手心的宠溺,对一个少女来说,最致命的吸引力,莫过于此。
水陌尝试着变得更加成熟。她把先生的衣服洗得整整齐齐,晾干收叠好,期待的不过是一个微笑,却被告知下次无需如此;精心制作的美味佳肴,只是一声客气地道谢。先生似乎铁了心想和她划清界限,也许再过两年,就要把她许了人家。
初初尚能自行消化,后面忍不住便去药师影处喝得烂醉。喝醉了才好呢,起码,这个时候,先生会来背她回家。哪怕先生像儿时一样责罚她也好,但先生只说:“命是你自己的,不要让旁人为你操心。”
水陌禁不住失声痛哭: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只是,却不肯给。她再不把自己喝得烂醉,是啊,何必给“旁人”添麻烦。只是她想,命是自己的,这点倒是很好,我愿意怎么折腾,便可怎么折腾,“旁人”也是管不到的。
可见而不可得,思念却无法诉诸于口,水陌越想越觉悲凉,日渐消瘦。昔日活泼灵动的小丫头变成苍白孱弱的纸片人,着实让人心惊。古大婶一口一个心肝宝贝地叫着,好汤好水伺候,水陌总是未见好转;云自扬更是急得团团转,实在不明白素日快乐活泼的人怎么转眼间成了这幅模样。水陌只哑着嗓子让他们放心,整个人却越发枯竭下去。
见水陌如此,卿未予心里难受,却不便现身,只得拜托古大婶日日照顾。水陌小孩心性,也许过了这一段,便能走出这份少女心事。他和她,怎么可能呢?
古大婶满腹狐疑:“是不是水陌做错了什么,先生要罚她?”
卿未予摇头。
“那先生,怎地也不去看她?上次水陌晕倒,先生可担心得很。”
“我不能让水陌养成,她想得到什么,便可通过折磨自己、折磨他人来得到的习惯,没有人能一直靠这种手段过活。”
古大婶一头雾水,心里责怪先生过于严格,便劝道:“小孩子家家的,无非是贪玩、贪吃,再不然,跟我家絮儿一样,喜欢些头绳、衣饰的,不打紧。”
见卿未予不说话,便离开了。
熟不知,卿未予喃喃道:“是啊,她想要的,不过是我的心。而她,早已拥有。”
(二)
三月天的春夜,尚带着些寒意。昏睡中的水陌忽然在夜里醒来,屋里有一点微弱的光亮,她侧过身子,呆呆看着床头的油灯。这油灯,是古大婶点的吧,她是个节俭的人,灯油和灯芯总不肯留多了,就这一小盏灯,也许还是担心水陌害怕,才特意留下的。师傅……他,他没来过吧?至少,好久没来过了。前几次他来的时候,都会拨一拨灯芯,让屋里明亮些。
这一点小小的微光越来越暗,眼看就要熄灭了。油尽灯枯,水陌突然想到这个词,她感到自己正像这盏油灯,渐渐枯竭,消亡。水陌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流下,是啊,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而在这之前,她还有件事情要办。办完之后,尘归尘,土归土,她就能得到一直渴望的解脱。
水陌挣扎起身,拨了拨灯芯,执着油灯来到师傅的房间,站定。孱弱的身体让她有些微微喘息,她定定地看着这个给她欢喜,给她忧愁,给她一切的男人。他沉沉地睡着,呼吸清浅,半遮半掩的发丝下,是一张俊俏而略带沧桑的脸。
许是感受到了什么,卿未予在这样一幅略显诡异的画面中醒来:憔悴的少女长发如瀑,执灯而立。她面色苍白,略显忧郁,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竟在这样暗淡的夜里,焕发出光彩。
卿未予大惊之下,立即撑起身子喝道:“你这是做什么?!”
水陌一改往日的柔弱,轻声回答:“不做什么。我来这里,不过是问你一句话。卿未予,你爱我么?”
卿未予脸色一变,侧过头去不看她:“水陌,你知道的,我们之间不可能。”
面前的女子笑了,仿佛繁花傲然在冬季绽放,绝美而苍凉。卿未予头一次认识到,曾经在怀里咿咿呀呀的小女孩,终于长成了一个女人。她咯咯笑着:“我不想知道什么可能不可能,我只想知道,你爱我吗?或者,爱过我?”
卿未予面色沉郁,带着几分狼狈。
水陌伸手抚上他的面颊,迫使他看着自己,如小女孩撒娇:“告诉我,好吗?我不烦你,只要知道答案,我就走,绝对不烦你。”
卿未予启唇,刚想说话,却听见水陌说:“嘘――!想好了再回答。如果你不爱我,自然是好的,你再不需要为我揪心。而如果你爱我,却在这个时候说了谎,那么,你一定会后悔,后悔没有在你爱的人死去之前,亲口承认你爱她!”言毕,水陌眼泪直直掉落,身体摇摇坠坠,将要倾倒。
终于,在水陌昏厥之前,听到男人沉痛的声音缓缓响起:“我爱你,不是爱过……”
水陌尽力绽出一个微笑,她还是赢了,终于又能感受到他的怀抱,宽阔的,温暖的,属于她的小天地。
春夜,注定不是平凡的夜晚。
水陌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时分,卿未予正守在身边。她想伸手抚平他皱着的眉心,却被他一把抓着塞回被子里。“不要乱动,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我去给你端些吃食来,药师影吩咐要好生调养。”
水陌眼睛亮晶晶的,心情大好,卿未予不像是生气,倒像是心疼她。昨天晚上,是真的么……他真的说了他爱她!
见水陌望着他傻笑着,卿未予停下脚步:“笑什么?”
水陌不答,瞧着他表情虽无甚变化,眼里却涌着淡淡地笑意和柔情。水陌满足地闭上双眼,笑道:“我想吃你做的莲心冰酿糕”。
卿未予皱眉,疑惑道:“莲心冰酿糕虽养心清热,且有安神的作用,但你不是一直嫌它味道清苦,往日是断断不爱吃的。”
水陌笑得更甜了:“因为我现在觉得好幸福呀,好像空气都是甜的味道,太不真实了。让我吃点苦头也好,免得一下子把这点甜蜜全享用完了,那就亏大了。
“傻瓜”,卿未予走过来把她额头的乱发拨好,“相信我,幸福是长长久久的,不会一纵即逝。”
水陌的身子好得很快,不久便可下床走动,恢复如常。古大婶和云自扬都很高兴,只要她过得开心、不再折磨自己就好。絮儿虽然开心水陌能好起来,但也存着淡淡的失落和疑虑。
水陌倒没心思揣测众人的心理,满心沉醉在恋爱的欢愉中。她人前依旧称呼卿未予为“先生”,只是语调难免多了些绵绵情意,人后就没那么老实,唤他“阿予”。阿予,阿予,他给予她的已经太多,而不是“未予”。卿未予听到会皱皱眉,可心里也未必是不情愿的。他还是叫她“水陌”,正正经经的样子。她喜欢他的正经,也喜欢他偶尔流露出的柔情。
正值万物复苏的春天。柳树跃上嫩黄色的小芽,栅栏上绕着的蔷薇开出花骨朵儿,河水融化了坚冰,温柔而活泼地流淌着。
药师影的住所栽满了各式各样的草药,也在这样的春天里纷纷冒出了头,争妍斗艳。有几株芍药长得甚是妖娆,惹得蝴蝶竞相围绕。水陌歪着头看了会儿,忍不住心情大好,用随身的丝帕挽了个小兜兜,追逐着去扑蝴蝶。药师影瞧着,不禁失笑。他这个徒弟,实在冰雪聪明,药名药理药性过目不忘,这倒也罢了,在熟知药理的基础上敢于探索,时不时捣鼓些新玩法,说是“老药新用”,十分大胆,也未出甚大差错。最重要的是,这孩子心善,又有正义感,做一名医者真是再适合不过了。偶尔流露出的孩子气,倒也无伤大雅,反而十分惹人怜爱。
眼前的少女穿着一袭翠绿襦裙,在花丛中追逐嬉戏,蝴蝶没扑到,倒沾惹了一身花泥。她眼神明快活泼,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阳光一照,亮晶晶的,很没有少女沉静的样子,倒像是没长大的顽童,这样的反差,独有一股吸引人的味道。
“水陌,又调皮了。”沉稳声音响起,一只纤长的手指轻轻推开虚掩的栅栏,闪进一袭白袍。水陌不禁看呆了,先生很少穿白色,配上出色的容貌,真可称得上“丰神俊朗,温润如玉”。
卿未予朝药师影略一点头,便把水陌拉到身边展展衣裳,拍拍尘土。水陌纵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此时也不免有些娇羞,只低下头去微笑着。
药师影皱着眉“啧”了一下,无语望天:“今儿这是吹的什么风,把一对小鸳鸯刮到我院子里来了。”
卿未予脸上便有些挂不住,轻咳了声,正待寻找些托词。
水陌跺跺脚,对着药师影撒娇道:“哎呀师傅,就你话多。”
药师影无奈,“好好好,我话多。说正经的,卿先生今日驾临寒舍,有何指教?”
卿未予淡定道:“天色渐晚,我来接水陌回家。顺便,也有事找你聊。”他让水陌在园子里等会,自己则进了药师影的卧室。
药师影双手交握在胸前,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什么大事,非要到我的‘卧室’密谈?”
卿未予不理他的浑话,正色道:“影,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我,当初肯收水陌当徒弟,我很感激。”
“停,打住!”,药师影吹胡子瞪眼:“我的确不喜欢你,收水陌为徒当然也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自然不图你的感激。”
卿未予叹口气,“好吧,现在,我和她……已经决定在一起,这你也是知情的。希望你权且帮我跟村里的人瞒着,现在还不是向众人坦露的时机。”
药师影揶揄道:“果然是个好汉子,敢做不敢当。”
“……我没有!”卿未予有些激动,“只是水陌现在还小,等过几年,过几年她再大点,大家就能接受了。”
“过几年?别说过几年大家就能真的接受,如果过十年,甚至是一辈子,大家都不接受,你要怎么办?是狠心抛弃水陌,还是你们俩远走高飞?”
“不会的”,卿未予踌躇,“不会有那一天,即使到了那一天,也会有办法解决。”
药师影嗤笑:“卿未予,你什么都不懂。不懂莫婉的隐忍牺牲,也不懂水陌的情深意重。”
卿未予脑袋轰地一下炸开,言语变得苦涩:“莫婉……莫婉她跟你说了什么吗?”
药师影黯然道:“她没跟我说什么,她何曾跟任何人说过你的坏话。纵使她累,她不开心,嘴上依然说的是你的好,回头对你展现的,也是开心的笑容吧。有时候我很不明白,你真的爱她吗?如果你爱她,怎么会看不到她日益消瘦的脸颊,怎么会看不到她的笑容已经越来越勉强。你只沉浸在你的诗书经纶、附庸风雅里,留她一人去负担所有。寒冬腊月里她的手还浸在冰冷的河水里洗衣裳,村里的男人们都知道心疼娘子不让她们干粗活,你呢?又何曾注意到这些。莫婉从来没说过心里的委屈,可是,我有眼睛看,也有用心在看。”
卿未予眼眶通红,肩膀微微颤抖,时隔多年,莫婉的离世依然是他心上的伤疤,永远的心痛和满心的愧疚。
药师影苦笑:“你也不必这样子,就连我都知道,逝者已矣。本来恼怒你一朝有了新人便忘了旧人,现在看来,倒是过虑了。你从没忘记她,对吧?”
“怎么可能忘记呢?那样美丽温柔的女人,年少患难的发妻,敬我爱我的良人,怎么可能忘呢?”
药师影叹气:“我并不是要你一直记得,相信莫婉也不希望你日日活在痛苦中。眼瞧着你得了水陌,日日快乐无忧,情意绵绵,于此于彼都是好事。但,你不应该再重蹈覆辙了,懂吗?”
卿未予的手默默攒紧了拳头:“当然不会,再也不会了,我一定倍加呵护水陌,不让她忧心。”
“这样便好。只是,莫婉要的,未必就是水陌要的。水陌现在喜欢的,未必就是她以后喜欢的。”药师影语重心长。
卿未予此时平静下来,打趣药师影:“就说没见你娶妻,懂的还不少。”
药师影略尴尬,忿忿道:“总比你这什么都不懂的木头强。”
辞别药师影,卿未予领着水陌回家,一路上水陌依然是说说笑笑,只是眼里有几分若有所思。问她,也不说。
卿未予只当她长大了,有了些少女的心事。春风十里,习习微风,佳人在侧,缓缓归矣。
(三)
清晨。水陌将将梳洗,推开房门,只见雾色朦胧中,似有一白色身影在门前徘徊。
水陌揉揉眼睛,走上前去,见这女子白衣飘飘,容色照人,路途的辛劳也未掩了她眉目间的骄矜。
见一梳着小辫少女出来开门,白衣女子犹豫问道:“请问这里可是卿未予的家?”
水陌疑惑答道:“正是,不知小姐找先生有何事?”
“奇怪,无言不是说他丧偶么,也没跟我说有个女儿啊。”白衣女子摸不着头脑,暗自嘟囔。
水陌轻笑:“我不是他女儿。”
白衣女子闻言大惊失色:“难道,难道你是他的,他的妻子?”
水陌笑得更欢了:“当然不是,不过……”
卿未予适时出现在门口,打断道:“尹文小姐,你怎么会到这儿来?”卿未予着实吃惊,满腹疑问:尹文夕平日在家里受尽宠爱,要什么得不到,又何须来这荒野之地?遑论梅岭距灵沼村路途遥远,沿路诸多深山老林,只得零星几个驿站与宿处,连他自己也走了月余才到,她一个娇小姐,又需走上多久?尤为重要的是,灵沼村地形偏僻,久不与外界沟通,如无本村人指路,外人是断断难以找进来的。
被卿未予锐利的目光一逼视,尹文夕只得投降:“好了好了,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都招行了吧。我呢,是来找你的。”说道此处,她语气稍顿,脸也有些微红,“你把你们村里描述得那么好,就不许别人来看看么。我好饿呀,有没有什么美食?啊,就试下你说的莲心冰酿糕怎么样?”她自顾自地说着话,径自进了屋里。
唔,很典型的读书人的家。摆设虽不华丽,但简洁素净,自有一股高洁气息。整理归纳的古籍与书简品类繁多,却不染尘埃,可见主人时时拿来翻阅。光滑而古朴的红木书桌,一看就上了年头,旁边另设有一小桌,想来是给那小女孩准备的。
卿未予不免头疼,这位大小姐还真是不好对付。他硬起头皮给两人介绍:“尹文小姐,这位是我的养女,水陌。水陌,这位尹文小姐,是我在梅岭讲学的时候认识的,去年大雪封山,也是承蒙他兄长和她多有照顾。”
水陌勉强扯出一丝笑容,算是打了个招呼。明知他不可能正大光明地把她当未过门的娘子介绍给别人,可是听到“养女”一词,她还是禁不住失望。养女和娘子之间,隔着多么大的一条鸿沟呀。
尹文夕明白过来后,眼神里藏着数不尽的雀跃:哈哈,没有娘子,他真的没有娘子。
俄顷,卿未予把新做的莲心冰酿糕摆到尹文夕面前。尹文夕狼吞虎咽,忙不迭地夸好吃,想来是真饿着了。
“来者是客,如不嫌弃,还请尹文小姐在寒舍住下,以慰旅途辛劳。”
尹文夕噗嗤一下笑了,她本是爽快人:“卿未予,别叫我尹文小姐了,直接叫我尹文吧,还是说,你想叫我小夕?”她不怀好意地眨眨眼睛。
水陌不禁被她逗笑了,这个尹文夕,还真是活泼直爽得可爱。可惜,她喜欢先生,跋山涉水为他而来。否则,她们也许会成为好朋友。她不过比自己大个四五岁,见识和谈吐都成熟许多。尽管水陌知道她无法动摇先生和自己的感情,然而第三个人的出现,多少有些膈应。
“好吧,尹文”,卿未予问道:“一路来的辛苦我就不说了,可是进灵沼村的路,你怎么会知道?”
“无言告诉我的啊。哎呀,这一路来我担惊受怕,总算是到了。幸好没碰上林子里的饿狼和熊瞎子,不过还是被各种树刺划破衣裳。”她避重就轻,不敢说出无言还告诉她卿未予的娘子早已逝世,身边并无良人。她举起手臂在卿未予眼前晃晃,白衣确实被划破,甚至雪白的手臂也被划伤几道重重的红痕,颇为触目。
“啧”,卿未予皱眉:“女孩子家家的,这样像什么样子。水陌,一会你帮她看看是否需要上药。”
话说回来,无言,还真是知道得不少。卿未予暗自思忖。他在梅岭见过无言,神情冷峻,不苟言笑,需要找的人,他不会亲口叙述,而是把一叠叠资料摆在事主眼前,称得上世间顶级的探子。曾听别人谈起,大到帝王将相,小到士农工商,世上没有无言找不到的人。看来是真的,连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教书先生,都能被人翻山越岭找了来。
夜晚,尹文夕过于疲累,早早安寝。卿未予走到水陌房间,见她眼眶红红,闷闷不乐,叹了口气,把她拥进怀中。
“怎么了,傻丫头,生气了,还是吃醋了?”
水陌嘟着嘴挣开他:“你也学得跟她一样,油嘴滑舌的。”
卿未予笑道:“这么看来,我家丫头是真吃醋了。我和她没什么呀,在梅岭的时候确实会切磋诗书、下棋赏雪之类的。可是呀,就连那个时候,我心里想的,也还是你。”
这么直接的告白,让水陌破涕为笑。她本是单纯的性子,好哄得很。“好吧,念在她们一家对你多有照顾的份上。可是,她要住多久?什么时候走呢?”
“我也不清楚,她是大小姐心性,过惯锦衣玉食的日子,乡下粗茶淡饭,估计新鲜个几天,就受不了要回家。”
“可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她一路过来多不容易,怎么会轻易离开。我看啊,不把你带走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水陌正喋喋不休,嘴唇忽然触到温热的有弹性的物体,温柔而有克制,一个真正的吻。她从不知道,人的嘴唇可以如此柔软。也从不知道,一个人的心,可以扑通扑通,跳得那么快。
水陌睁开眼睛,拼命想要记住这一刻。他忘情而微闭的双眼,轻轻眨动的睫毛,清矍的侧颜。
她挣了挣,脸红红地笑倒在他怀里。她,是很喜欢很喜欢他这样的,只是脸皮薄,到底抗不住心中的羞涩。
好在卿未予也不打算让她内心更混乱了,亲亲她的额头,便掖好被子哄水陌睡下了。
一夜甜梦。
休息了一晚,尹文夕神清气爽,很有再世为人的感觉。见卿未予和水陌两人也是心情大好的样子,一个笑得温柔,一个笑得会意,不禁奇怪:“怎么?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卿未予只答无事,眼睛里却有笑意。
水陌玩笑道:“见了尹文姐姐你恢复得很好,我和先生都很高兴啊。”
好吧,尽管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尹文夕还是很得意:“还是这小丫头会说话”,言毕,她伸了个懒腰:“卿未予,一会儿陪我去村里走走吧。”
卿未予刚要回答,就听见家门口一阵喧闹,原来邻里们听说尹文家的二小姐在卿家做客,都跑过来看稀罕。
青书说话直:“早就听闻尹文小姐是十里八乡里数一数二的美人,今日一见,果然不错。”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云自扬则不以为然:“水陌也不差呀,等她再长大点,这美人的头把交椅说不定是谁坐呢。”
古大婶敲了他一记栗子:“这小子,说话没大没小,也不怕怠慢了远客。”古大婶细细打量着,这尹文小姐与卿未予站在一起似一对璧人,甚是般配。她本就心疼卿未予多年孑身一人,多次劝他再娶,卿未予都不为所动。如今这尹文小姐亲自上门,卿未予不仅没拒绝还留她住下,想是属意于她。古大婶抿嘴偷笑,意味深长地交待卿未予好生照料尹文小姐。众人皆会意,只当灵沼村有喜是要发生,有几个嘴快的打趣道不久就把埋在桃树下的陈酿启出来给先生道喜。
尹文夕面上不动声色,只说和卿未予是朋友,大家不要胡乱揣测云云,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掩不住。
卿未予听得郁闷,却又无法发作,只得含混过去。
水陌嘴唇紧抿,一言不发。她只恨自己,为什么不长得更快点,这样,也不至于连被人揣测的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