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岁月长河里那些锈迹斑驳的记忆碎片一片片拼凑起来,浮现在眼前的是一幅幅温馨的爱的画面:多年以前,在秋日阴冷的黄昏里,每天我都会穿过几条狭长破旧的胡同去母亲的妈妈家。
姥姥见到我,总是一边和我说话一边给我扎扎凌乱的马尾,抑或给我系系松了的鞋带,帮我订一粒缺少的纽扣。然后她才去掀那口大锅,三舅和五姨的手总是在掀开锅的第一时间就伸过去,而姥姥总是严厉地呵斥他们,吓得他们把手缩回去。这时姥姥把手伸进热气腾腾的锅里,开始一个个捏起煮熟的地瓜,姥姥捏到软的好吃的就放到我提过去的篮子里,捏到有硬块的就放回锅里,三舅和五姨眼巴巴地看着我的提篮里装满了又香又甜又软的地瓜,那是我们一家人的晚饭。爸爸在公社上班,母亲挣工分养活我们姐弟四人,如果母亲不像个男劳力一样干活的话年底我们家不但分不到口粮,还得把爸爸的工资交到队里去。而母亲像男劳力一样干活的结果就是她回到家后,经常累得连饭也做不了,或者不是做不了,而是根本没有东西可做。于是我就提着篮子去姥姥家要饭。
姥姥把我送到胡同口,这时天已黑透了,乡村的夜晚静悄悄的一片漆黑,偶尔有犬叫声冷不丁响起,吓得我一惊一乍的,心扑通通要跳出来似得。姥姥让我把眼睛闭一会再睁开,这样视线就能清晰一些,我在姥姥的注视下磕磕绊绊地往家小跑,姥姥隔一会就叫几声我的乳名,我在姥姥的吆喝声里壮着胆子一直跑~有时我会遇见瘫巴舅舅,瘫巴舅舅是干建筑跌瘫的,他瘫了后他的年轻的媳妇撇下他和三个孩子跟相好的男人跑了,瘫巴舅舅白天看着仨孩子,晚上就爬着到井台上打水,瘫巴舅舅拖着水桶爬着打水的每一个动作都很慢很吃力,所以只要遇见瘫巴舅舅,我就不会再害怕。而姥姥的吆喝声这时已湮灭在夜色里,渐行渐远。
终于,我家院子里堆了一些生产队里分的地瓜,于是我就做了今生我做的第一顿简单的饭食:我把洗好的地瓜放进八印锅里,学着大人的样子倒进去一些凉水,跟姥姥不同的是,我没有在锅的一周做玉米面锅贴——因为爸爸每个月都会分一些大米,所以我就学着母亲的样子用一个盆盛着淘好的大米,里面放进适量的水,我把盆子放在地瓜上面,盖好锅盖后在上面扣了个很重的盆,然后就开始生火煮饭。
那天母亲回来时弟弟妹妹都围聚在灶前,很崇拜地盯着我的每一个动作,而我正翘着屁股把手往盆底摸,因为我记得大人就是这个样子,母亲看到我会做饭了,就像看见冬天的田地里结出绿色的豆荚一样惊呼起来,母亲很开心地笑着,以往身上裹挟的疲劳在这一刻荡然无存。晚饭后我们都跟着母亲去生产队的场院干活,母亲笑着把我做了晚饭的事情传遍了整个场院,于是所有的大人都在夸我。我很喜欢看到我的母亲笑,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可以把母亲的微笑作为我的人生目标,只是好可惜,以后的岁月里,我外向外表下那颗微微封闭的心,无论是在选择人生伴侣还是在做什么事情上,一直很执拗——执拗的结果是母亲一想到我,心就会痛得揪起来,这种痛从我的第一次婚姻开始,几乎伴随了母亲整整一生——儒家思想里,孝道是精华,而孝的最起码准则就是长辈想起你来至少是很愉悦的,很喜欢跟人谈起你……而我这里,正好相反,父母总是为我提心吊胆,每当看到我想到我或者谈起我,父母都会很焦灼,甚至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父母的养老金一直用于给我还债,每每想到这些,我的泪水就遏制不住……母亲!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多年以后,我们全家搬离了姥姥家的村子。但是在每年年底,我都会随母亲去看姥姥,每当姥姥从黑乎乎的屋子里出来迎接我们时,我的心都锥扎一样的难受,姥姥的世界里,一直很清贫――只要我们送她东西,只要最基本的生存能够满足,她就很知足……
我最后一次见到姥姥是在一个春天,我去找舅舅,办一些关于贷款之类的事情,因为走得急,我只买了一大块熟肉,那天正好轮到舅舅伺候姥姥,于是我就把肉放到了姥姥家的桌子上,我只顾和舅舅说着贷款的事情,全然不知病痛正在折磨我的蜷缩在床角的姥姥,姥姥有气无力地对我说:红军啊,完了……那时我是多么没心没肺啊,我居然没有想到过去抱抱我可怜的姥姥!我的在生死线上游走着的姥姥!在我跟舅舅谈完事情要离开时,姥姥可怜巴巴地让我给她切块熟肉吃,当时我还不知道为什么大半晌的她就饿了,大咧咧只给了她一小块肉就匆匆走了,而这一走居然就是永别!
不久后的一天,姥姥离开了人世。我再也吃不到姥姥亲手煮的地瓜了,“真爱犹如天高千百样好,但我知论爱心找不到更好,待我心世间始终你好。”世事浩瀚如烟,人生大起大落。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但是我的爱的家园里,从来不曾荒芜过,那些丰腴了我整个童年的香甜的煮地瓜,一直在永恒地绽放着经年的温暖……
不知苦命的瘫巴舅舅还在不在人世,不知他的三个孩子长大了是否孝顺他。但愿瘫巴舅舅晚年不会再那么苦……
昨夜我的梦里,姥姥家的炕席上摆着热气腾腾的芹菜馅素饺子,姥姥家的院墙下,盛开着一朵朵娇艳欲滴的蔷薇,姥姥家的柴禾垛边,一只老母鸡在教一群刚刚会走的小鸡,怎么刨食……
一切都会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