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年,每年腊月二十七、八是我开始写春联的日子。
不单是给自家写,而是给几乎全村的人写。一天可能写不完,甚至要两三天。
农村人到了冬天,几乎不再忙碌,也几乎不再下田。就是去了,也只是到田间地头站站,看看小麦长势如何,便回转身,三三两两蹲在一家门口,或靠在墙根,晒着太阳,唠着闲话。偶尔有熟知掌故的老头儿,一边抽着长杆烟袋,一边讲那过去的故事。讲完一段,也不知烟锅里还有没有火,抽上一口接着讲。等一个典故全部讲完,烟锅往鞋底上一磕,或回家吃饭或另点一锅烟讲一个新的典故。
进了农历腊月,家家户户基本上就准备着过年了,几乎逢集必赶,零零碎碎地买回家来。香蜡纸炮是必买的,一定有一个卷成筒的长纸夹在腋下或握在手中,那便是写春联的红纸了。白底红面,纸质有好有差,纸质越厚越红,纸质薄的背面也显红。我家的春联要么事先写好,要么是等各家写好之后,年三十晚上写。进了二十七,爷爷就早早吃完饭,把堂屋打扫干净,从八仙桌下拉出一个小供桌(同八仙桌一个样,小得多,平时自家吃饭用)冲正门口放好,里面放一个小凳儿,外面放一个小凳儿。一大一小两只毛笔,一个大海碗倒半碗墨汁。准备好之后,爷爷就眯着眼坐在一把藤椅上抽着烟袋。不大一会儿,门口就来了三三两两腋下夹着红纸的人,居多是大人,也有小孩,有的手里还拿了一小瓶墨汁(认为让人写字不能倒贴墨汁的忠厚人)。来了几家之后,爷爷便开始动工,他坐里头的小板凳,我坐外面的小板凳。爷爷写,我扶纸。所谓“扶纸”就是帮爷爷把纸扶正,他写好一个字儿我便往后拉,让爷爷的手始终在一个舒服的位置上写字。旁边居多是父亲或叔叔帮着裁纸。裁纸也是一个技术活,分贴大门的通捎、双开门的双扇、单开门的单扇、门头的过楣儿,裁法各不相同。不同的裁法,有一个结果,让整张的纸裁过之后不能有浪费,正好用完。有时有带纸略有富余的,随手交给谁,大人接过小心翼翼叠好,给初一晚辈拜年封红包。小孩子接过居多是小条子,叠着各种小玩意儿。爷爷认认真真地教我裁纸,但我并不认真学,我还裁坏过不少,爷爷也不生气,放在一边,废物再利用,写个斗方、过楣儿什么的。我只关心爷爷写字,爷爷写之前,先把裁好的纸,按不同要求叠好。一沓裁好的红纸在他手里左叠右折,折成了一个长方形小块,最后再对角线折两下,蝴蝶翻花一般。叠好之后,桌上轻轻一拍,用手两边折线处使劲摁一摁。再掐住一头,轻轻甩开,我便接住,用两手按住另一头的两个角。爷爷便用小臂整张纸上一抹,用左手按住另一端,右手便拎起笔来,在海碗里蘸饱了,稍顿一下,略作思考,深吸一口气,便龙飞凤舞的写起来。爷爷根据各家不同情况,行书、草书、楷书、隶书变着不同花样去写,一口气写上几十幅。爷爷写春联,从不用看对联书的,连写几十幅,绝不会有重样的。爷爷叠一次纸,会有十几张左右。写完一张,别人便接过去放在一边晾着,刚放好,爷爷第二张便又写好。拿春联晾干的人来回奔走,先放地上,再是桌子上,椅子上,实在没地方放了,就平铺在床上,甚至粮食垛上。天冷时干得慢,实在没地方放了,爷爷便停下手来继续叠纸。有时边叠边和别人说话。爷爷总是十几张纸一起叠,叠到最后也只有一个囫囵印儿,甚至看不到印儿,但爷爷从来就没有写坏过一张春联。如果时间紧了,就让别人边收边写。我坐在门口,时不时抬头看,爷爷的屋子里或明或暗的红通通一片,很是震撼!地面上、桌椅上、粮垛上、里面的床上,全是横七竖八的对联。有来一家写一家的,也有“批量生产”的。来一家写一家慢些,但爷爷从来不急;“批量生产”的边写便拿走,没有人在意是不是自家的纸写的。爷爷有时边写边问人家几间屋子、几个门。有的忽然想不起的,爷爷会说“你家的场屋可贴了?”“你们放小四轮的小房可贴了”之类的话。爷爷记得每家每间房子和门数不亚于自家的。这几天爷爷几乎不出门,每天就这么写,甚至有邻村的串门也拿来写。没有报酬,忠厚的庄稼人甚至不说一句感谢的话,“嘿嘿”笑两下便表示了谢意。爷爷客客气气地送他们走,迎他们来。有人来得晚,爷爷告诉人家第二天来取,他便挑灯夜战,写完之后便坐在藤椅上喝口水或抽口烟,仔细瞅着放在地上的他写得每一个字。
后来爷爷老了,写不动了,父亲、叔叔偶尔会帮着写一写,但是别人总挑爷爷写的对联拿。再后来就是我写,我上的师范,三字一(话、画)要求很严,我虽写不好,但独爱毛笔字。字帖也买了不少,我写的有时觉得还不如父亲,但爷爷总是笑呵呵地夸我:“写的不错!”。我像爷爷一样写了三四年,甚至累得头昏脑胀。再后来街上卖机器印刷的春联越来越多。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甚至豪华大气,来我家写春联的人越来越少,自己索性也不写了,从街上买了些贴在门上。爷爷去世之后,看着放在老屋笔筒里爷爷用过的毛笔,我很是留恋写春联的哪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