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本是菩提树上一朵无知无觉的花。
因他日日在树下诵经,我便日日沾染了他的灵气,有了自己的灵识。
春夏秋冬,万物荣枯。
在我还未明白何为生死之际,身躯便被一阵风吹离了枝桠。
盈盈飘落。
他伸手,接住我。
掌心温暖如春。
一声轻叹,
“因缘际合,你即有了灵识,若这般逝去实属可惜。”
说罢,他便把我重新送回了枝桠上。
从此,我不再普通。
我成了一朵不落的花。
也因着这一番怜惜,
佛说,他未能彻悟万物之道。
那一世,他终究未能成佛。
(二)
此后,他轮回一世又一世,却没有一世能塑金身。
直待我化成人形,心中始终觉得欠他一份恩情。
来到人间,寻寻觅觅他的身影。
跋山涉水,阅遍人世繁华起浮。
一夏又一夏,终于在茫茫人海中寻到了他。
初见他时,他身披大红喜服,骑着枣马。
迎亲队伍,鼓瑟吹笙,好不热闹。
我拦在他的马头,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脆声问他,“你可还想成佛?”
众人嗤笑!
他并未动怒,看着我认真答道:“李某既已成亲,断无入空门之念。怕是拂了姑娘好意。”
“当真不想?”我再问。
他淡淡一笑,答案却已分明。
几经轮回,他早已忘却前世种种。
罢了罢了。
(三)
于是,我回到了菩提树下。
那里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熟悉。
沧海桑田。
菩提树旁建起一座座亭台楼阁,人声鼎沸。
只有那碧水湖中依然蒹葭苍苍,安静如初。
原来,因我这朵终年不落的花,人们把树当作了神灵的化身。
常年供奉。
可笑我不曾做法随他们的愿,名气却越传越远。
人都喜欢自欺欺人罢了!
赤足来到湖边。
透过静谧的湖水,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他身披袈裟流连树下的情景。
轻叹一声。
我回到枝桠上陷入沉睡。
(四)
不知过去多久,一阵琴瑟之声将我唤醒。
睁开眼来,却发现树下原是他。
白雪皑皑,冻人彻骨。
他全然不顾,一袭狐裘兀自坐在冰天雪地中,神情凄凉。
琴声亦充满哀意。
一曲奏罢。
他抬头凝视枝头的我,目光深远,不知延向何方。
半晌,他仿若自言自语道:“阿珩,你说你家乡有朵常年不谢的花,原是真的。”
嘴角一丝似有似无的笑,眉目清淡如画,与那一世的他确有几分相像。
“倘若真有神灵,我愿用一切换与你白首。”临走之际,他回眸,白衣胜雪。
(五)
后来,我知他丧了妻。
知他日日流连歌台舞榭,醉酒笙歌。
知他病了,时常咳血,却毫不收敛。
再见他时,他怀抱风月女子,耳鬓厮磨,好不亲密。
我推门进去,惊了屋中两人。
他醉眼迷蒙,见我却是满心欢喜,他说,“阿珩,你来了。”
那风月女子不知情形已是花容失色。
他站起来,身形有些不稳,那女子想上前扶住他,却被他推开。
一身酒气,踉踉跄跄地向我走来。
他说:“阿珩,我知你不喜我喝酒,所以你还是来了,你总归是放不下我的。”
他笑了,眸光柔和似水。
来到我跟前,张开双臂,紧抱着我,“不要走了,好吗?”
声音梗塞,近乎哀求。
我轻叹,“既如此痛苦,为何不愿成佛。”
成了佛,便可远离人世疾苦。
他抱我的手臂僵了一下。
跳动的烛光映得屋里明明灭灭。
“阿珩,此生有你足已。”
声音轻柔依旧,却答非所问。
(六)
再后来,我听闻他的病情越发严重。
镇上的大夫去了一个又一个,皆断言他已病入膏肓,药石无效。
他仍日日饮酒,吓得侍女连连啼哭!
整个李府终日笼罩在一层愁眉苦淡中。
乘着月华,我再次寻他。
只见他站在书案旁,身形消瘦。
案上摆着一副画像,墨迹还未干透。
他凝视着画中的女子,目光灼灼而痴缠。
“阿珩”他轻唤,唇瓣刚启便一口鲜血吐出。
染了笔墨。
我上前将他扶到床榻之上。
他早已陷入昏迷,眉头却依然紧锁。
佛常说,众生皆苦。
“你此生如此不愿修行,你前世又是为何想要成佛!?”
寂静无声,没有答案。
我指尖轻触他眉头,传来阵阵暖意。
回头看向那副沾血的画。
那笔墨勾勒的女子,柳叶弯眉,巧笑嫣然。
与我纵然有几分相似,但断断不会让人错认。
罢了,终归是欠了他一份恩情。
(七)
“咳咳”随着这一声轻咳,他幽幽的睁开眼,脸色苍白。
我伫立在他床前,轻声唤他:“李郎。”
时光仿若凝住了这一刻。
他定定的看着我,目光柔柔,良久,嘴角上扬,笑意融融。
他说,“阿珩,我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还好终究还是醒来了。”
我却不知如何回答。
那一次,他将我错认成她,只因他酒醉。
这一次,却是我将自己的容貌变幻成了画中的她。
我将煎好的药递给他,他一饮而尽。
执起丝帕轻拭他唇边的药汁。
他抓着我的手,两眼相对。
青丝垂泄在他胸前,眸中深情不变,慢慢靠来,轻吻我脸颊。
“阿珩,我们定能执手白头。”
声音落在我耳旁,像在呓语。
(八)
一切皆是痴念,我的,也亦是他的。
他闭口不问我是如何死而复活,就好似他真的只是做了一场梦,她从未曾逝去。
时光荏苒,他的病情也有了起色,逐渐好了起来。
他练字,我研磨。
他弹琴,我倾听。
他带我看夕阳牵瘦马,遍赏美景。
于是,众人都知晓他有一个举案齐眉的妻。
每次见我时,总会称我一声“李夫人”。
我与他相依,看庭院中的纷飞落花。
一声惊叫却划破了天际。
送茶的侍女摔碎了一地青瓷,满脸惊恐的看着我。
我轻叹,该来的始终是来了。
往日,我总会蒙上面纱,因此李府的家奴都不知晓我的模样。
此刻却已俨然忘记。
是人是妖,连我自己都已分不清楚。
他沉了脸色,眉头一皱,呵斥了侍女。
我从未曾见过他如此动怒。
(九)
“花染花染”锦鱼跃出水中,打破如镜的湖面,轻唤。
我抽回纷乱的思绪。
锦鱼在水中摇曳着尾巴,担忧的对我说:“花染,你别去找李家相公了好吗?”
我坦言道:“待他病好,便不相见。”
可我忘了,世事岂能尽如人愿。
当青云观道长的木剑划伤我手臂,缚灵网将我困在地上时,我看到远处的他仍旧一袭白衣。
只有那日的青衣侍女厉声尖叫,“道长快杀了那妖女,莫叫她害了我家公子。”
远处那一抹白影一声轻叹落入风中。
“你其实早就知晓我不是她了,对吗?”
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似有些颤。
他终是神色复杂的看着我,眸光深深,刹那间,天地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你走吧!”良久,他说道。
“公子。”侍女大叫:“那可是害人的妖。”
“我说,放她走。”他声音不大,却不容人拒绝。
(十)
此后,李府上下便张贴满了符咒。
各路妖魔均靠近不得半分,也亦包括了我。
可笑可笑。
李府之人大概是万万不会想到,到最后差点要了他们公子的命的,却不是他们惧怕的妖魔。
王朝更替,天下大乱。
一帮亡命之徒趁着漆黑夜色闯进了李府。
烧杀抢掠,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整个李府顿时陷入地狱之中。
我不顾符咒变幻出的熊熊烈火,硬生闯入。
刀光血雨。
只见他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
我本是草木之妖,天生畏火。
此时却是顾不得,任凭烈焰将我烧得生疼。
佛说,一切皆有因果。
千年前,他的怜悯造就了我,却害得他几世流离。
当最后一丝灵力输入他体内后,我看到我飘扬的青丝化成了白发。
轻抚他脸庞的纤纤玉指瞬间苍老。
我抬头,月朗风清。
依稀之间仿佛又听到了多年之前那人在菩提树下的那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