刿这年三十六岁。
十年春,齐国趁着天气好来攻打鲁国。鲁庄公不觉得天气好,他希望齐国人趁春天种地,放风筝,谈恋爱。鲁庄公有三员大将,两个明年退休,一个今年负伤。他的军队都是小年轻,按照鲁国年轻人的作息,早早晚晚,唱着诗经活在民间。这个季节军队不驻扎在边城,而是水之一方;军队不照顾粮草,而是钻蒹葭苍苍。鲁庄公望着自己的宫殿,有时真想一把火烧了。
庄公将亲自带兵打退强敌,一身戎装掩去了他的孤独落寞,铠甲粼粼映起少年时的志向,刀剑光冷,放在他身上却生起了不合时宜的诗意。
护卫报告有人请见,庄公令进。
“你叫什么名字?”
“主公,刿。”
“啊?”
“我叫……刿。”
“哦,跪,恁好。弄麽?”
“我来的时候,我发小说,打仗送死,自有将领;出主意背黑锅,满是谋臣,刿啊刿,你不是吃肉的,你是吃野菜的,刿啊刿,他们不会听你的。”
“哪么肿么恁还来恁?”
“我说,头发长,见识短;吃肉多,见识少。王宫的城墙太高,挡住了公卿的视线;草莽的原野辽阔,我的目光才如此妖娆。我从小看顽童打架,寡妇骂街,深知阵仗进退,擅长得便宜卖乖。三十年不入庙堂,就等国家出事。如今齐师耀武扬威,正是我出山逞能之时。”
“跪啊,借个脏咱能打赢?”
“敢问主公,将以何胜齐师?”
“我有很多好衣裳呀,难(俺)不一个银穿,分给百姓几件。”
“拉倒。小恩惠收买不了勇士,百姓尚不知道主公福泽。”
“我靠诚信哪!上供不偷鸡腿,祭祖不少牛头,周礼不僭越,牺牲玉帛不乱鼓捣。”
“拉倒。主公,这只是小信,神灵、死鬼和周天子保佑不了你打仗。”
“那没啥了,给老农民断案子不糊涂,难爹在里时候,我做来狱正。”
“这个可以。这种事是得民心的,打吧,带我。打吧,带上鲁国的好少年。打吧,拿起府库的长戈和利剑。主公您的眼神是多么坚定,您的身躯是多么伟岸。历史上会写上鲁庄公的第十年,副标题曹刿论战。”
鲁庄公看着曹刿,觉得他还挺好看的。
长勺。战旗猎猎,风沙打脸。齐军兵车排列整齐,有的排成个“牛”字,有的排成个“逼”字。鲁军的步卒组成方阵,等着敌军的兵车来碾压,等着用长戈把敌兵挑下,等着用脚把齐军踩死。整个战场上只有心在怦怦跳,两方将士像是遇上了情敌一般不共戴天。
鲁军三万,齐军十万。
鲁庄公说,你看我兵多多,打鼓,上。
曹刿说,拉倒。
齐军笑了,打鼓,打鼓,打鼓,被按兵不动的鲁军惊呆了,鲁军都是站着睡着了么?鲁军这是大智大勇呆若木鸡了么?鲁军不怕腿麻么?
曹刿说,拉倒!鲁庄公吃惊道,我什么都没干。曹刿说,没说你;可以击鼓进军了。
风儿那么轻,那么腥,黄沙那么黄,鲜血那么红。
鲁国的士兵像滚动的雷石,像乱咬的疯狗,像能飞的神兽。齐军一直以为跟鲁国打仗,最担心鲁国会突然放下刀朗读诗经,齐军文盲多,承受不起精神攻击。但事实与此决然相反,齐军在风中凌乱。齐军败退得非常果断,一点不作纠缠,主将的兵车慌不择路掉进沟里三次,士兵们把能丢的都丢下,轻装赛跑,他们虽然乱,但都是回家的方向。
曹刿说,我看了,拉倒,可追。
鲁国王宫,各军论功行赏。曹刿这次打败的人,是霸主齐桓公,射杀的人是公子雍,洗雪的耻辱是干时之战。
曹刿说,战争打的是士气,两边人都怕死,这个念头一直在。有个人要被杀头,第一声锣,没下刀,他额头上已经冒汗了;第二声锣,没下刀,他已经全身发抖;第三声锣,仍然没下刀,他整个人都瘫软了;第四锣刚举起槌,他好像已经听到了锣声,看到了刀下,感觉到了血喷三尺,活活吓死了。打仗也是一样,打鼓和打锣一样是催命的信号,每次打鼓准备冲锋,齐军都得做一次送死的准备,打三次鼓已经把自己折腾得瘫软了,我们一打鼓,他们就完蛋。但是齐国的主将是鲍叔牙啊,他太有才干了,大事肯研究,小事能惦记,他败了都不可以随便追,他败了都有可能反打个伏击,他的勇气大得像牛,他的策略精得像猴儿。他的御者很无能,带着主将乱跑,军队无人指挥,我们追击就可以高枕无忧。
鲁庄公说,你不要回梁甫山,不要再做隐士,来辅佐我,我觉得你挺好看。
曹刿说,拉倒,留下,齐军肯定还是会来,还有一场胜利等着我们。
六月,夏天鲁国的姑娘最美的时候,穿的衣服最少的时候,鲁国的士兵又到了恋爱季节的时候。这时鲁国的士兵们不讨论伙食,而是讲故事,他们的故事和其他国家一样,不是才子佳人,而是日常黑宋国。
齐国和他国联手来攻打鲁国,那个冲在前面的国家,又一次创造了春秋笑话,它是宋国。曹刿奇袭破宋,齐国半路后队变前队再次回家。
过了三年,齐国兵强马壮,管仲说,这次肯定胜利。曹刿没能挽救鲁国的失败,齐国已经打到离鲁国国都只剩五里的地方。当所有人都绝望的时候,曹刿在外交上又一次打败了齐国,方法是劫持齐桓公。
曹刿五十六岁,齐鲁和平了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