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9-20

第 8 章

  江涯、庄欣、叶子高中三年同班。庄欣是闺蜜,叶子是玩伴。

  理科实验班,女生接近四分之一。江涯觉得周围的女孩们仿佛因为人数占了劣势而硬要身兼数职把班级的“可爱KPI”刷上去——会读书、教养好、情商高,体育比赛有时比起文科班亦不落下风,文娱特长从中规中矩的歌舞器乐到剑走偏锋的漫画模仿秀,组织大型活动干练沉稳,还有比例高得让人忍不住小小惊叹的、厚眼镜片和宽大校服也藏不住的美人儿底色。不同于那些漂亮得直截了当的姑娘,叶子的好看需要多瞥一眼,观察者才会留意到她的浅茶色皮肤如蜂蜜一样细腻的质地,中等大小的眼睛捉迷藏一般地浮出又淹没进浓密扑闪的黑长睫毛,以及在百米赛道和排球场时耳边永远绑不进马尾的碎发如何与完美的侧脸轮廓相得益彰。在她眼中,女孩子们都万里挑一,而叶子是独一无二。

  很难找到清晰的形容词描述叶子的性格,她像是某种适应人类社会的、脱离性别之限定框架的大自然的产物,不暖不飒,随和而不觉可亲,头脑好却不显得伶俐,真正干干净净的一块璞玉,在人性堆里却并不突兀;不像江涯自己,直把“单纯”两个字招摇写在脸上,宛如罩着醒目的假面,“真实” “简单” 同样的评价她一路从中学听到职场,庄欣格外喜欢她也是因为认定她是这样的人。

  她从不和叶子讲心事,觉得把人类的情绪说给一株外星植物实在不合宜。相识之初单不痛不痒地乱侃,很快开始试探——略微出格的玩笑、稍稍歪掉的道德感,她得寸进尺,欲摸清对方的底线;可是没有捕到预期里用礼貌慌乱涂盖的诧异或尴尬,叶子只是一次一次自然地顺着聊下去,仿佛在不厌其烦地证明给她: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包容的,我什么都可以。忘记在第几次动了心,她对对方的内里如同对其皮囊,皆是一场不知所起却经久不息的痴迷。

  C

  班上的学生绝大多数来自普通家庭,没有门路做加分改户口,也没有条件被早早送到国外。五十几个小孩顶着“某市/区/校中考/某次模考第X名” 的风光经过额外选拔考到同班,又在三年后纯靠裸分赢过省内所有其他班级。江涯为自己的集体骄傲,可惜荣誉里没有刚好压线平均分的她的贡献。

  整个高中阶段,她们两个的成绩都不咸不淡地晃荡在中游。江涯很努力,像她对待人生里所有决定要做好的事情一样全力以赴;叶子靠聪明,也不情不愿地被班里气氛绑架着用功,排名反而总会更靠前些,正如后来叶子阴差阳错被录进后来的江涯绕了很多弯路也付出巨大代价才换到的专业,保送到那所很多小孩都错觉自己长大会考进的大学的研究生,又到专排世界第一的学校做交换。江涯又气又笑,觉得身边有这种“轻而易举地得到你想要的一切”的人真是朝生活竖中指的好理由。高中刚入学后接连几次大考,经验丰富的班主任反复强调要家长们妥善安抚孩子们的心理落差;江涯没有落差,处境于她是长久积压的不满和日渐崛起的自我意识被轰袭的课业引爆。她舀沙埋起愤怒的小铲子不够用了。

  江涯的逃课从高一后期开始,不频繁、避开有重要内容的课节,自律就是崩溃也有分寸。偷来的片刻喘息里她有时放空如冥想,如做《秘密花园》涂色游戏:在夜幕中的顶楼侧耳分辨玻璃或陶撞击水泥地面的声音,有条不紊剥离尚且湿热的皮毛,粉身碎骨的器饰和干净淋漓的软肉使她想起自己小时候随机挑中的看不顺眼的女孩和极力维护过的心智小众的男孩——人类果然是复杂的生物,懵懂儿童即可以兼作暴力的始作俑者和抵制者。另一些时间里她专注而热烈,几个游戏币,简易粗糙的枪击游戏,清空视野,血滩肉碎扑面,乐此不疲。通常叶子就在旁边,看一会儿屏幕又转头看看她,似笑非笑地;她说如果觉得无聊的话不必等她,叶子只答“不会”。江涯喜欢一个人乱跑,可是自从某次晚课间休在闲逛中不约而同地决定翘掉剩下的晚自习,两人似乎找到某种默契;那些核弹爆炸在身体里,收拾净碎片继续刷题的日子,是叶子陪她一起间歇性逃离。

  C

  高二年级集体活动,城郊两天一夜,难得的清闲。班主任事先叮嘱过不要带书本,因此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做题,也不用担心因为这松懈而被别人超过或落得更远。她在大巴车的颠簸和蓝色窗帘的忽明忽暗里用哥哥送的新款MP4看完了整部《美少年之恋》,颠簸仿佛为加强代入感用了晃动的手持镜头,忽明忽暗如文艺片导演刻意的烘托或某种隐喻。她忽然开窍理解了鲁迅先生的弃医从文。住宿是招待所双人间,晚饭后自由活动,她们一伙人聚在屋里打牌,几局连输的叶子说得去小卖部买点吃的补补脑顺便清醒一下,问身旁的她要不要一起,她脱口而出:“你要去我就陪你” 这其实是一年半多前彼此还不相熟的军训期间她问站同排的叶子要不要去洗手间时常得到的回答,说话的当下她其实没有故意要如何,时隔这么久的一支短句就只是在那一瞬间不知怎么突然从嘴巴蹦出来;后来回想,她觉得这种遥相呼应的格式倒也横生妙趣。

  屋外热闹得多。春夜郊外的风吹,光亮的裸灯泡一晃一晃,班主任们在台阶边聊天,一面不时看看自己的学生们,仿佛成了幼儿园班的老师。楼房前的一大片空地上,男生们咆哮着追逐打闹,甚至重新和女生们玩起估计小学高年级起就已经停止的游戏,一群多多少少比同龄人更像大人的准成年生,在那个当下用力甚至用力过猛地要把自己活回小孩。买好东西,绕路走后门进楼,途中要穿过楼侧面一段不短的花草丛,石头小路凸凸洼洼,两人并排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江涯忽然绊了一下,“啪”地一声零食落地,下一刻叶子已经双臂环腰把她紧紧抱进怀里。

  是自己误会了吗?可是扶住一个要摔倒的人,下意识的动作应该是那样的吗?不过那一秒钟里她没有想到这么多,而是率先回过神哈哈笑起来,叶子也马上跟着笑,一边松开手去捡东西,加快几步走到她前面。路左右萤火虫般的缤纷荧光色小花浮在草丛中,如毡了彩色小毛团的绒毯沿两侧铺开。她看着背影,突然开口:

  “叶子”

  “嗯?”

  “我好像喜欢你” 流利明确的陈述句。

  察觉到前面的人回头看自己,她没理睬,非常专心地把脚下的石子路踩得咯吱响,又忽然停住,

  “那—你是怎么想的?”

  叶子听见声音变化,跟着停下,整个转回身面对她,面目模糊,睫毛丛里的眼睛却遥遥对仗着白色的月亮。

  “我很高兴啊,也很荣幸。” 同样清晰平稳的回答,带着早已了然的笑意。

  于是江涯也笑了——她喜欢这个答案。野果淡淡的酸涩味,草木清新湿润的回甘,大量水汽沉落在花沿结出成千上万透明的、在透视技法下远至极小的微缩星球,月光下闪烁仿若特效下的奇幻电影场景。平行时空里所有星球都住着一个叶子,可是当现在的叶子超越过宇宙无数可见或不可见的黑暗与光明,把其它所有可能性甩在身后并站在自己面前,其余的“她们”就都成了仿制品。地球上的喧嚷欢闹声仍在不远处,而眼前的人原来一直都懂她的语言。

  那个夜晚很美。高考后两人分别南下北上,再无联系。

第 9 章

  叶子来接她,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十指交扣荡来荡去,像学生时代的晚自习大摇大摆在马路上漫逛;江涯的手依旧极软,软得依旧在紧攥下微微张开呈放手的预备式。两人交换近况,顺着讨论起研究生课题,又借此聊回高中的基础教育;由白天到傍晚,从现在向过去,双方逆行时间,耐心地走完这段久别重逢的预热。晚上窝在家看电影,叶子开了瓶Springbank;江涯不喝酒,在氤氲的酒精味里捧着甜白的冰激凌小口嘬。电影过半,演到该捂起眼睛的情节时,江涯扭过头向叶子:“我们还是朋友吧?” 朋友在小时候因为好玩而反串角色同你扮家家酒,长大后仍能在你的婚礼作伴娘递上戒指祝福你和某个男生百年好合。叶子如点头那样眨了眨睫毛,于是她移开嘴边的蛋筒,扬起下巴吻了上去。

  微凉的月光像淡淡的舞台灯投进房间,叶子仰面盯着穿枣红色吊带的她:“你好白,好像薄皮山竹饱满到咧开,露出一瓣一瓣雪白的肉。” 她不满地皱眉,伸手摁住叶子的脸,挡断视线和声音:“你怎么每次都这么多废话。” 上一回叶子的开场白是 “真的吗?女神把不到的妹子要对我投怀送抱了?” 女神就是庄欣,高中同学们也用这称呼。读书时江涯不习惯庄欣那些小女生的亲亲抱抱而总是拼命地躲,大家因此常常调侃;其实她也会在庄欣非常难过的时候给一个生硬的拥抱,学着别人安慰人的样子拍她的背,只是没人看到罢了。当时的她懒得辩驳,抬手指指叶子背后的墙壁,轻轻地微笑:“女神马上就能听到你的反馈了。” 俯瞰的视角里,澄净月光润色了她喜欢的姑娘每一处细节,微微翕动的、汗津津的鼻翼,不可以传到隔壁的、压得断断续续的声音掺杂喘息,学校统一规格的肃穆白色床铺上亦痛亦欢的神情 像调色盘中被碾磨、揉碎、泥泞又风情万种的油彩,好美。

  休假回来的江涯调整好了,只是没想到男人会先来找她。晚间,住处,不合礼仪的时间和地点,他进屋反手带上门,略过她做出的惊喜表情,俯身吮上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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