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那年
——献给末代师范生的记忆
八、殇逝
爱是天堂,亦是地狱。
第一次去上舞蹈课时,还没有舞蹈鞋,赤脚踩在木地板上,四面墙壁贴满的镜子里许多个人手舞足蹈,蹩脚而别扭。
乡村孩子熟悉的是爬山涉水,上树钻山,要是一招一式摆弄起身体,从来不受约束的胳膊腿儿真是难堪又难受。最简单的跑跳步、登山步,好多人大半个月过去还不得要领。
已近暮年的舞蹈老师脖子高昂,眼中略带不耐烦的往下俯视一圈,指出一位女生站到前面领学。
老师的口令响起,领舞女生舒缓而沉着的做着动作,纤瘦的身躯,小巧而精致的五官,有一种鹤立鸡群的醒目。其他人跟在后面,笨手笨脚的学习着最简单的手位、脚位。
领舞女生名叫媛,听说家在城里,父母都是工作人员,家境优越,不知怎么也选择了来到师范。
我们的教室里摆放着一架陈旧的脚踏琴,开始时音乐课还没有教会识谱,大家好奇地争先恐后坐上去试着弹奏,声音低沉而杂乱。等到大家退去,媛坐到琴前,手指在破旧的琴键上灵巧地跳舞,轻盈舒缓的曲调响起,教室里停止嘈杂,只有流畅的音乐回荡。
康是个矮小的男生,坐在媛的后排,康只有十四岁,学习成绩非常不错,但任性又倔强,和同学言辞稍有不合就会发火赌气,像小孩一样连衣服都不会洗,丢在盆里泡三四天是常事,泡出了臭味随手捞出晾干就算洗过,身上隐隐约约透着一股馊味儿。
媛的琴声响起,康陷入一阵恍惚,好像滚落到了家乡的苜蓿地,大片大片的紫色花蕾包围,彩色的蝴蝶翩跹飞过,他也想伸展胳膊飞起来,却重重落下,抬头才发觉琴声已停,晚自习开始,大家都安静地坐在座位读书。
上课时,老师在讲台上投入地讲授,听着听着,声音恍如飘向九天之外,康的目光停在媛的后背,仿佛背上是一块色彩斑斓的图画,吸引着懵懂少年细心探究阅览。
宿舍里,每晚睡前都会举行海侃会,男生们最感兴趣的话题就是谈论女生,还偷偷给女生打分、起绰号,有了集中的谈论对象,直接能侃到大半夜。媛自然是谈论的主角。钱钟书先生有句名言“世间哪有恋爱?压根儿是生殖冲动。”自小成长在封闭又保守的环境里,农村学生对于男女之事陌生又充满好奇,虽然初中开设生理卫生课,但每讲到生殖系统时,老师会直接越过讲下一张,学生都捂在被筒里细细的阅读那些插图和文字,整本书中只有这一张所有人都能倒背如流。上了师范,氛围自然是开明许多,老师很自然地谈论“关关雎鸠”的爱情之美,直白地讲述人体结构和繁衍奥秘。过起了集体生活的男孩子们躺在床上憧憬着美好的爱情,相互之间会开些很过火的玩笑。
不知道是谁的玩笑里先有了对媛的不敬之词,大家正说得热闹,躺在床上一言不发的康一跃而起,直接对舍友潘上起了拳头,毫无防备的潘顿时鼻孔开了花,两人扭打在一起,别人慌忙拉扯,两人都是眼睁如牛,虎视眈眈不肯罢休,好不容易才劝开。
第二天,全班学生都知道了打闹事件,也知道康得了相思病。班主任很快召开班会劝导学生,好似专门找康谈了话。
然而打闹似乎扯掉了蒙在脸上的遮羞布,康突然变得无所顾忌起来,直接给媛递情书,上课痴痴瞅着,不再掩人耳目。宿舍里,康和潘公然不合,两人出入互瞪,一不留神就有出手之势。潘年纪要比康大两岁,不太喜欢读书,还抽烟,留着长长的头发,被班主任劝过几次才理掉,又刮了光头,露着白森森的头皮,政教处捉去一顿狠批被迫头上加了顶帽子。据传潘的父亲在教育局工作,进入师范多少有些靠门道。
康的近乎痴癫成为了媛的噩梦,同学间窃窃私语相互谈论,好似做了不齿之事的媛走路都不敢抬头。康大半晚蹲在女生宿舍楼下瞅着媛的宿舍熄灯才肯回房,有时候还会堵在路口等媛,等到了又不敢说话,只在身后跟着走,成为了校园里的一道笑料,媛生气却又无可奈何。有一次,媛周末坐车回家,康居然也买了票跟着,媛是个善良的姑娘,她即便气昏了头也无奈的买了票将他送上返回的车。
回来后,媛在宿舍大哭一场,又找班主任谈话,班主任派出年长的班干部分别找康交流,但康的样子每况愈下,后来连吃饭睡觉都颠颠倒倒。
大约康对媛的确是一见钟情。世人若说一见钟情,便要说起宝、黛初见,“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的俊俏公子逢着“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的袅袅婷婷美少女,气质相仿,才俊相吸,心有戚戚,外在长相和内在气质相互欣赏惺惺相惜,成为激发一切美好情感的开端。都说有爱的心里住着一位天使,康的心里一定住进了一位折翼的天使,想要展翅翱翔,一不留神却坠入深渊。
变得怪异的康自觉和大家孤立起来,所有人心怀戒备躲避着康,只有潘依然在康面前趾高气昂,故意说些和媛有关的话题,真真假假的,潘似乎也喜欢和媛接近。
比起康的痴癫,潘显然是正常的,和媛的接近也是自然而随意的,或许刻意的目的被他不留痕迹的遮掩了过去。有时课间偶尔碰到一起聊天,有时下操路上并排走着说话。媛是文娱委员,平常要组织班级活动,布置黑板报等等。潘写得一手好字,很自然,媛指挥,潘在黑板上书写,或者帮着吆喝组织文体活动。
看到潘和媛的接近,康愈发绝望而神经质,有时候,一个人会笑出声,全然不顾正在安静的课堂上,有时候,又会从半夜惊醒,在床上盘腿打坐。
班主任请来了康的家长,是一位可怜的目不识丁的农民,领着康去看医生,过几天又送了回来。似乎稍有好转,但依然一个人独来独往,拒绝和任何人说话。
那一节舞蹈课,是男女生对跳的扇子舞。潘的舞姿进步十分迅速,据说经常在宿舍用随身听播放音乐苦练舞步,很快成为了男生里舞姿最优美的人。老师派对跳舞的时候,潘和媛对跳,站在最前面,给大家示范。在《花儿与少年》的愉快旋律中,红彤彤的扇子在舞蹈教室里旋转舞动,映照着一张张鲜艳的少年的脸。
舞蹈课后,学生返回宿舍洗漱换衣服,大家嘻嘻哈哈,谈论着好笑的舞蹈动作,谁也没有注意康是怎样站到潘的后面的,袖筒里滑出的小刀一下划过了潘的胳膊,地面上开出了一朵朵诡异的赤红色花团。
学校劝退康,班主任心有怜惜恳求学校手下留情,帮忙给康办了休学手续,让康回家治病。
媛不久也和大家告别,重新回去上高中预备高考。
潘的胳膊只是皮外伤,很快就没事了。然而潘却像变了一个人,有时候公然在教室里抽烟,在宿舍里喝酒,也不怎么和班上同学来往,反而和校内校外一帮小混混来往紧密,听说他们有时候会在学校里敲诈勒索同学。
教室后排空荡荡摆放着两张小小的课桌,不久后,课桌被学校回收,课桌的主人如同天边飘过的两片云,慢悠悠从大家的记忆里消失。
就在这件事情渐渐被遗忘的时候,潘突然出了事,是他们那个小团伙在校外抢劫被严打逮捕。
公判大会就在校园里召开,那天飘着蒙蒙细雨,天气阴冷而沉郁。所有学生站立在校园中,被抓住的几个校内学生和校外青年一道戴着手铐,站在全校学生面前,公安人员在做训诫讲话。潘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脸。
我们44人的班级一下子变成了41人,直到毕业。
后来听说康又被一所南方的野鸡学校骗去上学,结果关押做黑工,好不容易逃出后彻底疯掉,不知流落到了何方。
潘被判了三年刑。
媛参加高考考上了一本,后来又考取了研究生,所有同学再未碰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