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回来报恩
上篇写到刘姥姥得了贾府几根骆驼毛，十分满足地带着板儿回家了，虽然曹雪芹没有着笔去写姥姥回去的情形，相信足够姥姥这样健谈的老家儿在村子里炫耀好久呢！
今天说说《第三十九回 村姥姥是信口开合 情哥哥偏寻根究底》（甲辰本等也作：《 村老妪谎谈承色笑 痴情子实意觅踪迹》），这回姥姥是扛了丰收的瓜果来报答贾府的。
那时贾母和姑娘媳妇们正吃螃蟹喝酒，所以时气上是秋天，我琢磨着姥姥一定是大早就从城外赶来，这次因为摸到了门路，直接让周瑞家的带进来了，当见到平儿，姥姥忙跳下地来问”姑娘好”，一个“跳”字，好不生动，一则庄稼人身体好，二则她老人家对平儿的感激和尊重也一跳可见。姥姥说：“家里都问好，早要来请姑奶奶的安看姑娘来的，因为庄家忙．好容易今年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这是头一起摘下来的，并没敢卖呢，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这个吃个野意儿，也算是我们的穷心。”
这段中，姥姥先说早要来的，因庄家忙才拖到现在，她一方面是说实话，因为从上次打秋风到如今肯定差不多一年了，另一方面也怕人家觉得老婆子拿了二十两银子布匹都不来请安致谢，尽管贾府才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但姥姥这么说就很得体，事实上，我在工作中如果真的迟到或是有事不能履约时，会常常想到姥姥这句话，不卑不亢足够真挚，我的客户就能体会；然后又说出“没敢”二字，再次把自己放得更低更低，将一家人的敬意和感激表达得很准确，接着有几个词更妙：“尖儿”“野意儿”，“穷心”，虽然瓜果的尖儿对老百姓其实也是顶好的东西，姥姥深知对这府人家，是绝对看不上的，但姥姥紧接着就为自己也赢得一份相称的平衡，对姑娘们来说，这是“野意儿”，是姥姥一家的“心”，姥姥在心前面加个“穷”，加得太妙了。我总觉得是她临时加的，她小心翼翼地来到这儿，虽不是空手来，却也怕这心意对人家来说，是占地儿的垃圾货，那样的话，即使是心意人家也不必领。阶级差距如此之大，侯门贵府凭什么领一个村老妪的心，可是加个“穷”字就不同了，表明姥姥对自己身份地位的认知很清楚，很知道微薄的感激配不上你们的恩惠，但若能收下这份“穷心”，你们就更加仁慈了。这个表达我也经常用在与人的交往中，倒不是处处得用“穷心”，而是领会了其中的精神，让我的沟通变得越来越有效，而且总能让沟通的对象感到舒服。我们可以想象，如果不说开头这句，以及不用到这几个词，直接倒瓜果，平儿和周瑞家的听起来会是怎样的感觉，我想她们至少不会有心去给她报个信儿，或者也只是淡淡禀报一句，绝不会引出那两位的缘分。
后来，刘姥姥听平儿说几筐螃蟹，姥姥就算计：“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听这段话，我佩服刘姥姥的头脑之灵快的同时，也叹服曹公的功力之深厚，因为刘姥姥毕竟是乡野村妇，说话再周到，也会体现其无时不把物质货币化的习惯心态，这样才有生活和消费的参照系。这让我想起一个朋友，她也总是喜欢把人情礼尚按照时价进行货币化，然后作为还人情的参照系。
这一回后面，就要讲刘姥姥见了老太太如何问安，如何现场顺手拿来素材编就故事，如何察言观色，如何细微体察每位听众的表情变化，从而把故事讲得高明到位，又深得人心，讲到南院马棚走水，都能安稳地再次回归到贾母中听的正题上来——“我们庄子东边庄上，有个老奶子，今年九十多岁了．他天天吃斋念佛，谁知就感动了观音菩萨夜里来托梦说：`你这样虔心，原来你该绝后的，如今奏了玉皇，给你个孙子．’原来这老奶奶只有一个儿子，这儿子也只一个儿子，好容易养到十七八岁上死了，哭的什么似的．后果然又养了一个，今年才十三四岁，生的雪团儿一般，聪明伶俐非常．可见这些神佛是有的。”第二遍读到这里，才恍然大悟，姥姥说的不就是贾珠的早逝和如今的宝玉吗？其他故事的内容与当时情境的关系，有兴趣可以回头看原文，就不赘述。
但刘姥姥与贾母的那段对话还是值得细品的，单是她见了贾母问的那声“老寿星好！”就非常智慧！
两位积古的老人，一个阅尽了繁华，一个经遍了风霜。她们虽然生活在两个世界，本没有什么共同话题，但贾母的话题开得极恰当聪明：“眼睛牙齿都还好？”这样的问题，是刘姥姥能听懂的，有的聊的，给刘姥姥留下空间的话题，她答到“都还好，就是今年左边的槽牙活动了。”贾母接得很妙：“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不记得了。……”一句“耳也聋，记性也没了。”就巧妙地把自己记不起来刘姥姥这事儿择得干干净净，还不失体面。而刘姥姥的回答全然接得住：“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们想这么着也不能。”贾母道：“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说的大家都笑了……
这段家常般的对话，我常作为成功的沟通范例分享给朋友和同事，简单地说，这就叫会聊天儿，每往下丢一句都想着对方，每往上接一句都抬着对方。具体来讲，就是当你跟一个陌生人开始聊天，应当知道从什么话题切入才能避免尬聊，而最好的选择，莫过于一个让对方感到轻松熟悉，并有发挥空间的话题。最忌讳的就是，上来张嘴便是 “我最近如何如何”开头，或是“你知道吗？我儿子最近怎么怎么了……”，或是“我们家怎么怎么……”，这样的开头，并没有什么大错，但给人的感觉却是，你只关心自己想说什么，并没关心对方想不想听，或者只管自己发朋友圈得瑟，从不观照别人的。事实上，人人都有倾诉的欲望，这本无错。但舒服的沟通氛围应该是，对方体贴地问，你自然而然地说。自己屁股一坐稳，就侃侃而谈，这种对话不会让人感到平滑温暖的，即使闺蜜间，也同样适用，我想你懂的。
总之，刘姥姥在表现自己对贾府的感激时，并没有忘了尊卑，难得的是，她虽把自己放得很低，可我却觉得她并没有丢掉尊严，反而轻轻松松地掌控了局面，有开有合，应变自如。我甚至在想，如果刘姥姥有机会接受教育，有机会掌管一个组织，以她的天赋和智慧，一定有不凡的作为。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