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我小学毕业。和我一道毕业的同学还有四个。其中有两个毕业回家种了地,变成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
另外两个和我升了初中,也是通过毕业考试被远在五六里路外的初中录取了。
小学几年只认得了几个字,还有会算简单的加减乘除。我们大部分时间要么是在割草喂牛或者放羊度过的,要么就是整天修理自己的泥桌子和泥板凳。
进入初中,每天凭着两条腿在学校和村子间穿行。初中和小学的最大区别就是除了语文和数学外,又增加了英语。
父辈们说,他们那个时候,因为和苏联老大哥好,都是学俄语,哈啦少,哈啦不哈啦少。后来老大哥翻脸,不学俄语了,老美对咱不错,于是我们改学英语。
似乎和谁好,就学谁的。这样的话,日语不要学了,我们都恨日本鬼子。
学英语,首先要有英语老师。在小学的时候从来没有听说过还有“英语”这种“鸟语”,只是偶尔听大人们说起“俄语”,于是心里就非常怀疑,究竟有没有“鸡语”和“鸭语”,而最后是知道我们要学“鹰语”。
没听过英语,更没有听说过还有英语老师。初一开学的时候,看着课程表上排着英语课,心里就感到新鲜。琢磨着英语老师是不是金发碧眼,或者高鼻梁蓝眼睛,要么就是和我们不一样的假洋鬼子?
当英语老师走进教室时,我们都怀疑是不是哪个农民兄弟赶集走错了地方,大家失望地坐在座位上忘了起立,直到他走到讲台中间,眼睛向上翻着,死死地盯着屋脊,脸憋的通红,喉咙里发出一句稀奇古怪的话,“诗坛的阿普!”
我们都没有听懂他讲的什么意思,但是大家不约而同地缓缓站了起来。然后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嘴里又咕哝一句“谁当普利斯!”
然后我们就坐下了,这位农民兄弟依然涨红了脸,指着讲台旁边的我说,“诗坛的阿普”就是“起立”的意思,以后每当上英语课,就你喊了。然后他依然两眼上翻,盯着空荡荡的屋脊说,“谁当普利斯”就是“坐下”的意思。
我赶紧在破旧的课桌上写下几个汉字,“诗坛的阿普”,什么鸟东西,这和“起立”有什么毛关系呢?
第一节课,我就一直在叨咕着“诗坛的阿普”,琢磨着“谁当普利斯”。老师具体讲的什么我也记不得了,大约知道他姓彭,以后就叫他“英格立喜彭”。
他是一个初中毕业生,经过中考一战二战和三战,一直到五战也没用能考上一个中专,家里看他屡战屡败,既耽误了学业,也耽误了农业,于是不让他再战了,回家当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英格立喜彭数理化不好,就是偏爱英语,不参加中考了,依然每天叽哩哇啦地自学英语。我们初中除了另一个英语老师外,还紧缺一个,乡里就把他拽来了,当了一名耕读英语教师。
英格立喜彭没有经过专业的师范培训,在讲台上他一直不敢直视学生。一节课要么背对着我们板书,要么拿着课本,两眼上翻盯着屋脊,我们那时候教室都是起脊的瓦房。
有时候我们也往屋脊上看,然而屋脊上除了一个燕子窝外,什么也没有。
那个时候初一也就开始学习音标,然而我们依然不会。汉语拼音我们都没有掌握好,平舌翘舌、二声三声到现在还分不清,何况那些稀奇古怪的“鹰语”。
但我们也有我们的一套,我们会把一些生单词注上“汉化音”,并且一届一届通过旧课本进行传递。
比如把“书”注上“不渴”,把“看”注上“路渴”,把“鸭子”注上“大渴”,把“学生”注上“思提油炖特”,“老师”注上“踢桥”,还有把“公共汽车”注上“爸死”,有的学生回家被自己的父亲打个半死。
我们一边听着英格立喜彭的英语课,一边注着“汉化音”。老师看着屋脊,我们看着老师,有时候还看着窗外叽叽喳喳的小鸟,英语越学越难,abcd还能认得,随便一组合,单词句子认不得我们,我们也认不得它们,面生。
少数的女生对英语有些悟性,还能跟着学习,大多数的男生面对越来越绕口的“鸟语”,一个个渐渐地懵了起来。
每当我“诗坛的阿普”之后,许多的同学就忙碌了起来。他们似乎有做不完的事情,把破旧的课桌挖个洞,以备考试时作弊来用;和同桌聊着放学和哪个打架的事情,然后在课桌下面练习划拳;也有睡了一会深感无聊,摆弄前面女生的辫子,惹来一顿臭骂……
每当有学生在下面不听课时,英格立喜彭都会停下课来,站在讲台的一角,脸颊涨得通红,嘴角泛起一些白沫,双手攥着褂襟,两眼依旧上翻,“不好好学习,你们以后怎么办?像我吗?”
大家安静了一会,英格立喜彭就面带笑色,黑板上的板书愈发工整了。英格立喜彭的汉语和英语写的都很工整,也很有力道,像练过的。细细的粉笔到他手里,能写出比较粗的字来,离远看给人一种端庄肃穆之感。
他的教案本一直写的井然有条,沿袭粉笔字的风格,课上没有记下来的问题,我们会在课后找他借教案本看看,并且还能抄到课堂上没来得及讲的东西。
英格立喜彭的脾气非常很好,也许是因为他只是个耕读教师。不像那些国家教师,虽然都没有多少钱,但底气就是不一样。我想这也许就是他上课一直看屋脊的缘故吧。
做为一名耕读教师的他,印象中常年一直穿着一件黄军装褂子,洗的有些发白,那是那个时代的流行色,我们学生也有许多穿这个的。
英格立喜彭每节课都是认认真真地准备,认认真真地讲解,不管有没有多少人认认真真地听,实际上认真听课的真的不多。也许只有少数课后还到他办公室问问题,大多数也许只记得个“爸死”了。
记得有一会刚学完“猴子和鳄鱼”,其中一些对话我们都能背得。课间几个女生去问问题,而男生似乎永远没有问题,只有调皮捣蛋。
有个男生扒着办公室朽掉的门框朝里面喊:
Hey, Monkey! Would you like some bananas?
喊后就逃了,气得英格立喜彭两眼通红,然而这次并没有上翻看屋脊,只是发怒地往外看了一眼,就接着给那几个问问题的学生讲解了。
几十年过去了,听说后来英格立喜彭也转了正,成为一名国家教师。他依然在课堂上有板有眼地板书和讲解,有调皮的学生捣乱时,他还是两眼上翻,脸涨得通红,只是不说像他那样的话了。
再后来,英格立喜彭快退休时,看了几年大门,平时烧烧开水,为学校服务服务。再后来,他光荣退休,很少有人再知道他的消息了。
又是一年“教师节”,不管如何,祝所有老师天天开心,多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