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次见到梅芷是在公司的办公室里,当时她穿着一件纯蓝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灰色的大衣,当腰下的裙摆被风卷起时,活脱脱像一只花蝴蝶。
说是花蝴蝶其实也有些夸大其词,因为这裙不似旧式女子那般是碎花的,而是纯黑的,但是她脚上套着的那双黑得发亮皮鞋,却将她这身打扮提高了一个八度。
说这打扮吧,旧式倒也谈不上,说是新潮也似乎不大对,因为在上海滩像她这般年纪的女子,大多都是烫了个西洋卷发,然后穿着一件露着四分之三腿的旗袍,颜色比着绚丽很多,并且大多数上面都还镶着闪闪发光的小珠子。
我还记得当时,办公室的每个人都在忙各自的事,根本无暇顾及一个初来乍到的新员工,而她也没有过多的言语或动作,只是低着头,静静站在远离人圈的窗户旁。
“阿嚏”,瞬间,我眼前的文件就被掀起,齐刷刷地落到地上。
虽然我的一个喷嚏在喧闹的办公室中如一滴不能激起半分波澜的水珠,但是那淡淡的涟漪还是引起在窗边驻足的梅芷的注意。
于是,她急忙将半掩着的窗户合上,然后弯下腰帮我将四零八散的文件捡起。
当她抱着沉甸甸的文件,放在我的位置前时,我向她鞠了鞠躬,然后道了声谢。
终于,她抬起了头,使我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那张被重重留海遮住的怯生生的脸。
“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她有些结巴的回答后,一个笑容在她脸上荡漾开来。
我有些震撼,因为在这民不聊生,战火延绵的年代,这种种不经粉黛的纯真笑容,我已许久未曾见过了。
在短短几分钟的驻足观望中,我无数次上下嘴唇闭合下,但竟无法说出一句话。
可当我抚了抚鼻尖上的眼镜后,恍惚间,她已消失不见,只有文件间弥留的凌厉淡香与墨香混合在一起。
我像是发现什么似的,抬头透过淡淡水雾的玻璃,看到一抹鲜红的亮色,闪烁在如宣纸一般的纯白世界中。
身子不知为何站起来的,但是这一切似乎都是那么的水到渠成。
我轻轻地推开了窗,感受到一股北风向我扑来,然后我感受到了来自灵魂的颤栗。
在雪天一色里,我搓着手,看着吐出的气息凝结成水雾然后慢慢消失在广袤的天地中。
窗角的几朵红梅凌寒独自开,而那一抹淡香悄悄的钻入我的鼻孔中,被我吸进肺中。
“梅香”,我轻呼了一声,然后黯淡的合上了窗。
2
和梅芷熟络并不是刻意的,只是因为公司不提供晚餐都是个人自行解决,而公司里的人大多都是已成家或是在附近有亲戚的,所以他们根本不用担心一顿晚饭,但是我就不一样了,从南方千里迢迢赶来本就囊中羞涩,并且还需攒积蓄为之后的留学考试做准备,所以我基本上都是能省则省。
而对于梅芷的家庭情况我也不太了解,不知她为何要省钱与我一同吃下午饭。
只知道她和我拼桌吃饭的时候,永远是我先动筷,然后她才会挺着身子将摆放在桌子上的筷子拿起,细嚼慢咽的吃了起来。
她永远都是只吃两碗饭,并且吃完饭后总是会倒一杯茶,待热气全都消失殆尽后,抿上一口,然后牙齿上的赃物就顺着茶水,流入她刚刚吃完,不含有任何一粒残渣的碗中。
待这一切都做完后,她随手从包里拿出一张白手绢,然后摆齐兰花指的姿势将嘴角的淡淡茶渍擦干净。
而我总会深埋着头故作吃饭的样子,却又时不时的瞟上两眼。
那时的我,心剧烈抖动着,脸上则像被锋尾轻轻蛰了一下,出现火辣辣的一片疼,而时间就像是墨黑色餐馆外,飘飞着的雪花那般一片又一片的慢慢淡去。
当梅芷又一次的端正坐着等候我时,我能感觉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所以通常会狠狠的刨了几口,可能因为动作过于激烈,经常会被饭呛住,待脖子和脸上慢慢蕴出一点红后,她总会偷笑着,倒一杯茶给我。
而不露齿的淡淡一笑,我想这就是梅芷在我记忆中最美的时刻了吧。
3
说实在的,梅芷在我们公司就是一个神谜的存在,因为她不仅工作简单并且还薪酬极高,所以公司里面茶于饭点的谈资中心基本都是她。
有人说她和老板私下里有不正当的关系,还有人说她有在当大官的亲戚,更有甚者说她是外国人的私生女……
但对于这种种,梅芷没有任何辩解,似乎这一切与她无关,而我也没有问过任何一句。
因为我觉得像梅芷这样,宛若从中国水墨画中走出的典雅女子又怎么会向他人说的那般不堪。
“泰民,你能陪我去个地方吗?”满脸泪痕的梅芷细细抽泣地对我说道。
我盯了她这般楚楚模样,看了好久好久,然后才重重的点下了头。
而当梅芷离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后,我一下子全瘫在了椅子上,然后沉沉地吐了一口气。
我开始不断的回想早上发生的事,一辆豪华的轿车开到了我们公司门口,然后下来一名西装革履,戴着墨镜,拄着拐杖威风凛凛的中年人。
他对着点头哈腰的公司老板,指名道姓的要求梅芷来见他。
而梅芷从老板办公室是含着泪跑出来的,据隔办公室不远的工友说,办公室发生了激励的争吵,并且带梅芷和那个黑衣人离开后,老板办公室的文件书籍基本上都落到了地上,一片狼藉。
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我一直想着这个问题。
不会是她父亲吧?
当冒出这个念头后,我又摆了摆头因为梅芷要是有这样一个身份的父亲,又怎会省钱与我一同吃晚饭了。
莫不是,我心中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手逐渐握成了一个拳,然后紧锁这牙关。
难道是老板想将梅芷送给这个黑衣男子,而梅芷抵死不从,这似乎也是可以合理解释老板之前莫名对梅芷的各种优待。
想着想着,心里一阵绞痛,而后我默默的将头抵在桌子上,心低弥漫一阵无奈。
我一遍又一遍质问自己,我能做什么?我可以做什么?
后来,一阵叹气。
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成。
4
下午的电车是略微有点挤的,所以梅芷只得加大力度抱着胸前那一梱明晃晃的茉莉花。
忽然,汽车颠簸了一下,有些茉莉花枝桠慢慢抵到淡青色的玻璃上,然后窗外太阳的余晖透过车窗慢慢浸到纯白的茉莉花瓣上,那些开着的,或是未开的花骨朵都在金色的光泽下,呈现翊翊之姿。
在人流的涌动中,我不断紧抓着扶手,用尽自己全身的力量来保持身体的平衡,企图为我身前的梅芷撑起一片天空,可最后我还是没有做到,因为她一直紧咬着嘴唇,紧锁着眉头,并且手中的茉莉花瓣也开始不间断簌簌落下。
因为梅芷去的地方并不是电车能直达的,所以在她下电车后对我面露一丝尴尬的说了句:“谢谢。”
那时,落日已西沉,无数星子闪烁在天空中,只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辉月还只露出尖尖一角,并没有将地上圆润的鹅卵石清清楚楚照出。
我们漫步在星海下,慢慢诉说着一件又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她告诉我,自小她是由外祖父养大的,外祖父家是旧时的知识分子,所以家教甚严,她从小便熟读四书五经,仪容仪表都被严苛着。
“那么昨天的那名男子是?”我发出疑问道。
她静默了几分钟,然后缓缓吐出:“他是我的父亲。”
透过星光,我能感觉到梅芷脸上的强颜欢笑。
“其实,我母亲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从小就有婚约,但是旧时的礼法却困不住两个坠入爱河的年轻人,母亲与一无所以的父亲相爱,逃婚,私奔,可是后来炽热的爱情却仍逃不出以悲剧收场,当母亲牵着年少的我回到外祖父家时,外祖父没有说话只是吧嗒吧嗒的抽着烟,可是母亲还是不能忍受,回到家不过几月,就因心病辞世了。”
我微微能听出梅芷的声音颤抖中夹杂几分哽咽,所以我扶上了她肩膀,想以此安慰她。
“其实,几年前父亲曾去找过我,当时他已发迹,而我的外祖父早已看淡过往,只希望我能过的好,可是。”
梅芷一瞬间停下了步子,在浩瀚星空下闭上了双眼。
“可是,他为什么要和日本人做生意啊。”梅芷这一声是吼出来的,脸上充满了愤怒,一向被梳得整洁的发髻,竟然都有几分乱了。
“外祖父,从小就告诉我,他的父亲就是因为当年的中日甲午战争失败,清政府签订中日《马关条约》的时候,以身殉国的,所以在先祖的血脉中,不能允许有买国贼的出现,所以我一直未承认他是我的父亲。”
空气一下子就静了下来,像无数汹涌的波浪那般又趋于平静。
“他对我有愧,所以一直想做一个好父亲,在外祖父去世后,对我多加照顾。他动用人脉,让我在任职的公司里做最简单的活儿,就连每次的租房费用都是暗自给我付了。其实我是想拒绝的,因为我姓梅,铁骨铮铮的梅,我是和母亲一个姓,所以外祖父所坚守的我也必须要坚守,可是一个女子在这儿乱世,怎可苟存?所以父亲对我的照抚,我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说完这段话后,我不知道怎样安慰,因为在这乱世,确实有着太多的无奈与辛酸,我只能用尽最温柔语调说道:“都会好,以后都会好的。”
在幽静的小径上没走多久,梅芷走到一栋红瓦陡坡的屋顶上有着红砖砌就的高高的哥特式壁炉烟囱和尖顶的老虎窗,外墙饰以暗红色的半露木构架,木构架看上去平直粗犷,透射出浓郁的英伦乡村风味的白色小洋房前,停了下来,然后握紧了手中有些败了的茉莉花,对我说道:“我到了,今天是我母亲的忌日,茉莉花是她最喜欢的花,所以我进去放在她的灵位前便离开,只是劳烦你多等我一下。”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便蹲在铁门口等候着梅芷出来。
约莫半个时辰后,梅芷踏着白皙的月光踏出了铁门,然后笑着对我说道:“好了,我们走吧。”
我点了点头,然后又继续与她并肩闲谈。
此刻,月亮已全部显露出来,宛若一个圆盘,照得地上圆润的鹅卵石发出翊翊之光。
梅芷专注地看着,然后笑着问道:“泰民,你以后想做啥?”
“我准备考到国外的大学,好好长长见识。”我憨憨道。
“是吗?”梅芷轻轻呢喃一声,眼神中有无尽的落幕。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们走了特别久,也聊了特别久。
她告诉我从小到大的辛酸里程,而我也告诉他从南到北的艰辛求学史。
我告诉她,在这个乱世里,我们无法获得安定,唯有国外能得到一方安定。
她笑了,那清脆的笑声像是滴答滴答风铃划破夜空的寂静。
待风扶过她的发迹,震出淡淡波纹后,她才灿灿说道:“我可不想出国,我要等到国家统一后去台湾’告乃翁’,完成外祖父遗愿。”’
忽然,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拨了一下,有种沥沥的痛。
“泰民,以后我们都会好的。”
我已恍惚,夹杂着失落的内心点了点头,僵硬地回答道:“会好的,我们都会好的。”
待我送梅芷回到她所居住的公寓后,月光已黯淡下来,启明星高高悬挂。
“今晚麻烦你了。”她再一次道谢。
瞬间,我开始感觉脸逐渐变得滚烫起来,只得尴尬回道:“没事儿。”
可当我的身影就要消失在街角之后,她又一次呼了我的名字,“泰民。”
我转身然后对着她笑了起来。
“你知道吗?今晚月色真美。”她用无比期冀的眼神笑着说道。
我也笑了,然后眯着眼,用手挠着脑袋瓜,憨憨回复道:“是啊,挺美的。”
似乎她笑得更加灿烂了。
5
后来,我与梅芷的生活又趋于平淡了。
就是整日一起吃饭,然后逛逛公司周围,其实公司周围也没什么可逛的,要么是废弃的工厂,要么就是还在运转的工厂。
或许唯一的亮点,便是那还未倒闭的工厂里的烟囱里吐出的阵阵黑雾,迷了路边马路上半斜着的老柳树和北平这座古城的繁华。
约莫三四月,我收到了欧洲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但让我比较烦恼的是这非全奖而是半奖所以仍需要支付一大笔费用。
正当我焦头烂额之际,居然有位热心的富豪富豪捐赠了一笔钱给我,让我破了这困境得以正式入学。
而此时,梅芷已经搬到她父亲哪儿去住了,所以与她见面交谈的机会也变少了。
不过在赴没的火车启动前,梅芷还是赶来见我最后一面,当时她身上那件银白色的旗袍与月光的皎洁交融在一起,周遭泛出淡淡光辉宛若九天之上的仙女。
可是列车轰鸣声太大了,我完全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只能看到她的嘴唇一直在动,并且脸上还露出浅浅的笑容。
可当我看到她眼角的那抹晶莹的泪花后,便丢了看她的勇气,只得将身子从绿皮火车的窗口上抽回来,然后有气无力地瘫在自己的座位上。
当风极速从我脸庞刮过时,我意识到火车已经行驶了,或许我与梅芷要数年后才能再相遇了。
“梅芷。”我将身子伸出窗外,然后对着俨然模糊的身影大喊了一声。
但是什么听不到了,薄凉的夜风只留下了火车的轰鸣和周遭人的喧闹。
可是,那抹白色倩影便在我心中定格了。
6
在异国他乡,我确实经历了许多困难,口音上的,种族上的,经济上的……
每天晚上,当我从饭店里打工回到自己宿舍,累瘫在床上时,我都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了,但是我从不后悔,因为那时的故国早已伤痕累累,被鲜血染红的黄土地上充斥着无数哀嚎。
我无法忘记,我的父母就是死在外国侵略者的铁骑下,这是我从始至终的梦魇,始终挥之不去。
所以,我那么的迫切想出国,只是因为我想摆脱那段经历。
可是现在,我却改观了。
我知道我爱上了那位拥有淡淡梅香的女子。
我愿意为了她在三年学满后,回国与她一起见证东方雄狮的崛起,再携她一起到台湾共赏梅花。
我给她写信,几番的提笔落下,却只在白皙的宣纸上用淡墨写下这几个字,“我本将心向明月”,这寥寥数字即表达了我对她所有的情感。
没想到,我却收到的回信却是,“奈何明月照沟渠”。
我没自怜自艾,只是将收到的那封信撕了个粉碎,然后又将其丢入垃圾桶中后,便在桌子上趴了好久好久,直到白窗外的桦木林两侧的灯发出晕黄色灯光后,才起身揉了揉眼角后,又接着去兼职了。
我明白这一片安宁确是来之不易,所以我须得用更多的汗水,使得我在这边陌生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白驹过隙,数十年时光便这般匆匆过去了。
这时,我已在国外扎稳脚跟,不仅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还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并且整日不会因为贫穷,饥饿与死亡而忧心忡忡。
但可能我还是不快乐。
因为我似乎连国语都忘记了,那些锦绣河山,江南烟雨终成为我不可触及的梦,就连那抹白色倩影也慢慢淡出我的心扉。
在某个夏夜里,我们一家人围坐在庭院里的篱笆前,看着皎月当空,星河滚烫。
忽然,在怀中的小儿子感叹道:“今夜月色真美。”
妻子大笑了起来,然后告诫小儿子不能轻易说出这句话。
“为什么?”小儿子满是委屈的嘟囔道。
“因为这是月が绮丽ですね,翻译过来就I love you的意思。”
小儿子听了这席话后,红着脸一股劲的往我怀里钻。
就是这一刻,吹着夏风,听着蝉鸣,赏着星空的我耳边似乎始终有人轻呼着,“泰民,你知道吗?今夜月色真美。”
我开始轻轻地抽泣起来,并且心中交织着无数复杂的情感。
“爸爸,你怎么哭了。”小儿子擦拭着我眼角的泪,边擦边问道。
忽然,妻子说道:“泰民,你回去吧。我不想你后悔。”
我愣住了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
“据说日本已经开始全面侵华战争了,我不想你以后背负着痛苦与我生活在一起。”妻子苦笑的说道。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知道你其实想回去,不然这么多年你怎么会在端午的时候看着雄黄酒发呆,在重阳节独自登山远眺,在元旦节看着夜空一待就是一整夜。所以你回去吧,我不希望你后悔。"妻子脸上露出了洋溢的笑容,特别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闪出了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光彩。
听了这一席话后,我瞬间便恍然大悟起来,原来我对故国是那么的思念,即使我一直逃避,恐惧但是却无法阻挡骨子里流着滚烫的鲜红血液。
妻子抱着小儿子送我上轮渡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她告诉我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若是以后国家安定了,她再带着孩子来大洋的彼岸,于我共度余生。
我抹了抹她眼角的泪,用一如当年的温柔语气说道:“都会好的,慢慢地我们都会好的。”
7
海上的月,是我从未见过的,不同于南方月的秀丽与北方月的荒凉而是一种壮丽与浩瀚,就如同与白色轮渡下的深蓝色大海那般广阔无垠。
我看着海天一线交际处的那一轮硕大瑰月后,开始慢慢想起梅芷回复我的那句诗,“奈何明月照沟渠。”
既然她都说了“今夜月色真美,”那为什么又要回复“奈何明月照沟渠”。
大概这一切都必须要我回到故国,见过她之后才会知道其中缘由。
可是,回国之路岂非想象中的那般一帆风顺。
因为当时日本已经基本上占领了整个华北,而国民政府却只能在西南一隅苟延残喘。
所以我是坐轮渡到缅甸然后再辗转回到故国的。
当时,无数的爱国知识分子纷纷南迁,争取在大后方为祖国奉献自己的一份力。
我已在外求学数十载,一晃多年,再次踏入南方故土心中有着无尽的感叹。
昆明的四季如春,绵绵梅雨,记忆中的一成不变,到如今却有了一副特别的光景。
在大街上,常见的景象便是人们穿着湘味儿的长袍,吃着陕味儿的馍馍,蘸着晋味儿的醋,说着京味儿的话。
看着这一幕,我心中有着道不出的心酸。
但在这个白色恐怖的年代,每个人都对国家忧心忡忡时,反倒是学生是最为乐观的。
他们总喜欢围坐在草坪上,然后唱着一首又一首慷慨激昂的歌,《义勇军进行曲》《黄河大合唱》这些烙有华夏情怀的歌曲,给予仿徨的人方向,胆怯的人力量。
当时,我是在一所大学任教,说是大学条件其实或许连小学都谈不上,只有几个茅草屋筑成的教学楼,和稀稀拉拉摆放着的课桌椅。
什么实验田,什么仪器设备都没有,唯一有的就是老师和学生。
我记得我的宿舍是在吊脚楼里,楼上是农户往年收成的粮食,楼下则是一头又一头牲畜,煤油灯我肯定是用不上的,所以我通常是去捡筒子然后将它榨成油,以此获取微弱的灯光。
但是微弱的灯光透过木板的间隙后,便容易惊醒楼底下的牲畜,所以有时我写着写着教案,楼底便会谱出一首又一首的交响曲。
其实这些都还没有什么,真真让我难以忍受的便是昆明的土著“臭虫。”
尤其是夏天,它们总是成股成股的爬进屋,然后在人身上乱咬,所以导致我久久不能入睡。
后来,我便想了一个杀敌之策。
我在屋子里点一种味道很怪异的东西后,便离开屋子在月下漫步构思教案,待估计气味消弥的差不多后才重新回宿舍,那时臭虫也被熏走了,楼底下的牲畜也被熏得奄奄的,发出的哀嚎也是有气无力的。
而我也像获得胜利那般由衷的笑了出来。
在昆明的那几年,我觉得是我最开心的那几年,虽然我需要随时担心国破,死亡,贫穷,但是在这么悲惨的生活里,依然还有着零零星星的欢声笑语。
这是我在美国读书生活里,所没有的快乐。
至于梅芷,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8
后来,梅芷的父亲来我们学校捐赠物资时,我们为他办了个感谢会,那时候的他已年华不在,我无法将记忆中威风凛凛的男子,与如今这个满头华发,佝偻着的老头联系在一起。
他走到我的面前停了下来,然后眼角闪过一丝泪花。
“你是叫泰民?”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我点了点头,然后准备说话时,他却先开口了。
“我想梅芷看到你如今这个样子,应该会很高兴。”
瞬间,我的脑海一片轰鸣,“梅芷,梅芷…”我被这两个字深深填满。
那一刻,我想抓狂,想拉住面前的这个人询问梅芷的蛛丝马迹。
“你知道吗?你去国外读书的费用便是她向我求的,而条件就是要她认我然后搬过来与我同住,所以如今看到你……”
“梅芷呢?她怎么样了?也来昆明了吗?”我抓狂似地问道。
一阵沉默打破了所有的波涛汹涌,我呆呆地看着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开始慢慢露出狰狞,痛苦与悲伤。
“在她搬回家没住多久后,便离开了北平只身去了上海,然后在一家工厂里上班,边上班边上学,可是可是……”
老人哽咽了,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当年的五四运动如星星之势,燎原整个华夏,当时上海无数的爱国青年,为了祖国上街游行示威,所以有一些学生被特务盯上,而梅芷则是为了救一名女学生而丧命的,是她用自己的躯体挡住了特务的子弹,据说她死的时候是笑着的,她抚平了学生眼角的泪,对她说道,谢谢你们,做成了我想做的事,你们一定要为祖国的一统而努力,因为这是无数人的期盼。”
“她的骨灰被我沙在台湾海峡里,我希望她能顺过海水飘到海岸的另一头去,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
老人止住了泪水,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准备离开。
我面无表情的拉住了他的衣袖,问出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她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日本作家?”
他疑惑的对我的问题摆了摆头,“我不知道她有没有什么喜欢的日本作家,我只是依稀记得他外祖父好像酷爱日本文学,我记得他最喜欢的作家叫…”
那一刻我的心提起来,然后紧紧握住了拳头。
“夏目漱石,对叫夏目漱石,这是他外祖父最喜欢的作家。”
我笑了,是一种舒心的笑。
“今夜月色真美,今夜月色真美……”我仿佛像得了疯症一般不断重复着这样一句话。
原来,她爱过我,这便足够了。
9
抗日战争胜利后,祖国接踵而来的是内战,为了反对内战一二一运动正式登上了历史的舞台,当我看到一个又一个朝气蓬勃的青年人豪情壮志的为祖国的未来游街时,我泪眼婆娑,仿佛看到了那抹不屈的白色倩影。
于是,我不顾其他人的反对,义无反顾地在学生递给我反对内战的宣言签上了我的姓名。
我想这就是梅芷想做的吧。
后来,我离开了昆明去了台湾,想要完成她未完成的梦。
当我坐着轮渡经过台湾海峡时,我不顾身体的羸弱,毅然踏上夹板,感受着海风和碧海蓝天。
我想这便是我与梅芷若干年后,隔得最近的一次了。
没过多久,妻携子赴台,于是我们便在台湾定居下来。
每年冬天的时候,我总会不顾妻儿的劝告拐着拐杖去梅园看雪。
当淡淡梅香传到我鼻中时,我似乎能看到梅芷抬头露出怯生生表情,结巴着对我说道:“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的场景。
忽然,两个青年的嬉闹吸引了我的注意。
“唉,一直都在说抗日战争的惨烈,但是我却一点都没看出来?”
另一个孩子拉扯他的衣袖对他说道:“不要乱说……”
还没让他说完,我的拐杖就向那个小男孩打去,然后便没了意识,倒在了雪地里。
我醒来时,是躺在病床上,妻儿都忧心忡忡守在一侧,并且那两个青年和青年所读学校的校长也恭敬地站在那儿道歉。
校长气急败坏地说道:“抗日战争是民国二十六年开始的,若是从九一八算起抗日整整打了十四年,无数烈士为了国家大统抛头颅,洒热血,所以你怎么能说出这种混账话。”
我泪眼婆娑巍巍道:“四百万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台湾,所以抗日不应该是这样算的,而要从光绪二十一年算起,当清庭割让台湾后,无数爱国先烈就为此以身殉国。”
房间里瞬间沉默了下来,没有人说一句话。
我侧了侧身子,看到白色落地窗外纷飞的雪花,似乎我又闻到了那淡淡的梅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