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下问罪(一)
离开了大殿,那位青衣婢子带着廿九来到偏殿的一处宅院,安排她住下后便告退了。
廿九是个闲不住的人,婢子刚走,就跳上跳下的四处翻看。
宅院虽说不上大,但却十分精致。不论是门窗还是房梁,都雕刻着奇花异草,可见,这主人是何等的风雅。院子中央种着一棵凤凰木,此时正值凤凰木开花的季节,火红的花朵一簇簇,一丛丛,竞相绽放,远远望去好似开了一树的火焰。凤凰木的花并无香味,而其叶子却出奇的香。大荒中的少女非常喜欢摘下几片凤凰木的叶子放到身上,走到哪里都可招蜂引蝶,芬香四溢。这香味最长可持续个三五天,也是普通人家最喜爱的熏香材料。
这颗凤凰木下有一个石桌,桌边有三只石凳。廿九将其中一只石凳上的落花吹干净,坐了上去。
涂山沧羽等待师父睡熟了才离开大殿,他站在门口唤那带着他们进来的婢子,道:“阿芷,你把客人安排在哪里了?”
阿芷欠身道:“回七皇子,客人现已住到西边的偏殿去了,先生早就安排阿芷打扫好偏殿里的芳缈院,等待客人到来。”
涂山沧羽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好生照顾师父,我去看看客人。”说罢便拂袖而去。
他快步走到芳缈院。刚踏入院门,就看到廿九坐在石凳上,托着腮不知道在想什么。
火红的花落在火红的流仙裙上,映的锦缎般秀发更是浓黑,胜雪的肌肤更是剔透,这院子中央的佳人似是与院子融为了一体。涂山沧羽本是来兴师问罪的,可他见到这样的廿九,他竟连步子都迈不出了。
廿九感到背后有灼灼的目光,烧的她的背滚烫,忙回眸查看。只见涂山北沧羽换上了一身素白的衣裳,对襟上绣着一只九尾狐,腰上系着块墨绿色的玉佩。他重新梳了发髻,整个人焕然一新,比起赶路的日子,精神了许多。
“你站在那做什么,过来坐啊。”她指指身旁的空位,冲着涂山沧羽喊道。
沧羽被抓了个正着,忙低下头,大步走到廿九身旁,一本正经道:“师父的毒可是你下的?有没有什么法子解了它?”
廿九一听这话,心中甚是不满,蛮横地反问:“凭什么说是我下的毒?什么毒要等到一千年才能发作?你的脑子是进虫子了吗,竟然跑到我这来问罪!”
涂山沧羽立即坐下,紧盯着她的眼睛,喝道:“凭什么?就凭师父刚意味深长地看着你,可你却不敢看师父,甚至还答应了师父如此荒谬的要求!”
廿九笑骂:“蠢货!这也能算是证据!”继而又正色道:“奥,我知道了,你这是故事没听够,又跑来套我话呢,是吧?”
涂山沧羽看着面前的女孩,从不见她严肃,总是满脸狡黠,开口闭口都是挑逗的语气,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成为焚修女将的!
“我只想知道毒药是谁下的,想要解药罢了,我对你的故事并不感兴趣。”涂山沧羽违心道。
她听了,只是笑笑,并不反驳:“诶,话说你为什么人前人后都称华廿为师父?为何不称他外祖父啊?”说着就将头伸向涂山沧羽,等待他的回答。
廿九清亮的双眸就像是月寒湖的湖水,平静清澈,一望就能望到心底。涂山沧羽觉得自己的魂魄好似都被这双眼睛摄走了,立刻垂下眼眸不敢看她的眼睛。可他一垂下眼眸就看到了廿九的嘴唇,她丹唇微启,有气体轻轻呼出。
他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不敢再靠的这样近了,赶忙将身子向后挪。
“怎么不说话啊?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廿九发现涂山沧羽有些异样,忙问道。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倒吸了一口气,赶忙回头看了看凤凰木,又回头看了看涂山沧羽,急切地问:“天,你该不会对花粉过敏吧?要不我们进屋里吧,我这刚承诺过要好好照顾你,要是现在就出了什么岔子,我可怎么跟华廿交代啊!”说着就要起身拉涂山沧羽进屋。
涂山沧羽猛地站起身,连连后退,忙说:“不用了,不用了,我没事,可能,可能是太热了吧”,说着,就用手用力地扇着风。
“热?”廿九真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初春时节,怎么会这么热呢?看来他是穿得太多了吧。
她没有多想,回身坐下,说:“你既说没事那就好。我刚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啊。”
“啊?”涂山沧羽还是有些不自在。
“我问你,为什么不叫华廿外祖父?”廿九是个没耐心的,见沧羽挺聪慧的人,突然这么呆愣,就皱起眉头,不耐烦地问道。
涂山沧羽偷偷长出一口气,平复了心情,说道:“师父抚养我长大,他不允许我叫他外祖父,几百年了,我也习惯了。”
“那你是什么时候待在华廿身旁的呢?”廿九又问。
“师父说,我从出生就被送到他这里来了。”沧羽道。
“那你的名字可是华廿取的?”廿九问。
“不,是我父王。”沧羽道。
“哦,原来是这样啊”,廿九紧抿着唇,点了点头,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转而又有些不满地摇着头道:“涂山斐那样软趴趴的人,竟也会给儿子取这样豪气的名字,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涂山沧羽觉得好笑,道:“那你觉得父王应该给我取什么样的名字?”
只见廿九捡起落在桌子上的花瓣,漫不经心地说:“大概就是些文啊,墨啊之类的吧,毕竟他那么喜欢读书。”
涂山沧羽问:“你很了解我父君,你们难道不是敌人吗?”。
“还好吧,他人还是挺好的,我并不讨厌他,也算是故人了”,廿九咬着花瓣,继续说:“敌人嘛,倒算不上,在我的必杀名单中,他还没有华廿排的靠前。”廿九伏在案上,悠悠道。
沧羽猛地抬头:“你要杀师父?!”
廿九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吓了一跳,肩膀微不可见的抖了抖,怔了怔才道:“这很奇怪吗,他和涂山廉联手攻打焚修,可那时的涂山斐只不过是个未继位的皇子罢了,而华廿比起涂山斐来岂不是更具有威胁性?况且,我本就是焚修的将军,杀他也在情理之中!”
沧羽紧锁眉头,沉默不语。
廿九继续道:“你不必担心,很多事情都已经结束了,我不会再对他动手了。”
“那解药呢?”
“我可没有什么解药,况这往生毒厉害的很,根本无人能解,你若寻得好医师或许要耗上三年五载,制解药又要拖个五载三年”,廿九摇摇头,“那老家伙等不起了!”
沧羽窝了一肚子的暗火,这股火他憋了很久了——他恼火为什么像师父这样的好人要落的这样的下场,他恼火自己是那样没用一直屈居在师父的庇护下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行,救不了师父甚至以后还要依靠一个女人的庇护。
俊朗的少年脸上阴晴变换,令人难以捉摸,凰栀九也是个识趣的,便悄悄起身,愈到别处逛逛,哪料涂山沧羽字正腔圆地喝道:“且慢!”
凰栀九前脚尚且刚迈出去,微微抬起的后脚一个踉跄踩到了拖地的裙摆,重心难稳,身体前倾,和院中几人粗的老木装了个满怀,疼得她直咧嘴,心中骂遍了涂山沧羽的十八辈祖宗,回身没好气道:“我说这位七殿下,您可否别这样唬民女,自己在心里给我安个莫须有的罪名,然后来兴师问罪便罢了,刚本以为你在深思冥想,想先不打扰你了,你倒在这等着吓我一遭!”
少年一怔,轻笑一声,又正色道:“只不过是诈你一诈罢了,你既已全部袒露,又哪里是莫须有,到如今,不还多亏了你的药引?”
廿九闻言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那少年又道:“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我不相信没有解药,更不相信你会不知道”,他顿了顿,“你既认得这毒,又怎会不知解药?”
廿九心道,看上去像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心眼还真不少,不告诉你是为你好,告诉你了才是真难过!
少年的眼睛里盛满了亮晶晶的小星星,每一颗都在质问着廿九解药在哪,廿九心下烦苦不堪,美色当前,她扁扁嘴,不情愿道:“关于往生毒你我都很熟悉,它在很多古典秘籍中都有记载。中毒者只能是按时服用镇痛之药,用以缓轻痛苦,但若要彻底清除,唯有一个法子。”
“是什么?”少年急切道。
“要一位有万年修为的人将毒素吸纳到自己身上,毒素清除,那人也会化作尘埃散落风中,永世不得轮回。”
也许少女是不情愿地讲出,可这短短几句话在涂山沧羽听来却是那样冰冷刺骨,他深吸了一口气:“万年修为?你在耍我?怎么能有人活到万年?”
廿九嘴角轻扬:“龙族人都很长寿的,龙族人的亲戚也很长寿”,她的声音开始飘忽起来,“比如赤珩哥哥,虽然我不知道他活了多久,但是肯定不止一万年这么久,毕竟从蛟龙修炼成真龙实乃逆天之举,若非天赋异禀,必是耗时长久......”
华廿病危,涂山沧羽心中本就悲愤,时常会想起自己多年来的处境,他思来想去,认为一切的缘由都出在他的母亲和赤珩那个杀人魔头身上,此番听到廿九道那恶人竟活了有万年之久,心中甚是恼怒,道:“够了!不要再提起他!什么万年修为以身换毒,我自己也可!”言罢其身边要离开。
廿九心思灵敏,自知情动之下不小心触了霉头,也只得放下面皮拉住他,赔笑道:“七殿下您别跟民女一般见识,民女一时忘情多了嘴,还请您勿怪勿怪,这法子也是古籍上所载,并非我一人胡言,若你执意逆之,恐误你前程!”
这不哄不要紧,廿九多嘴谈及逆行古法让涂山沧羽更是恼怒:“只许那杀人魔头逆天洗髓化身真龙,不许我以身试法救师父,九姑娘你可是此意!”
廿九本以为涂山斐不论使出什么手段,定会压下这段为世人所不齿的情史,毕竟涂山沧羽自生下没多久就被送到莫念山与世隔绝,可谁料他竟知道的一清二楚,甚至连仇恨的种子都在悄悄发芽。
廿九渐渐松开了少年的衣袖,道:“你这是在恨自己无能还是在怨赤珩哥哥的往事害你只得靠外戚过活?”
廿九凉薄的声音穿过涂山沧羽的耳膜,直抵心中的怨恨,他立即清醒过来。第一次在人前因此事失态,他顿觉窘迫,脸颊升起一团红晕。
良久,少年沙哑又困窘的声音伴着凤凰花的花香袭来:“抱歉,我失态了。”
廿九心中窃喜,看来以后的日子应该不会如之前一般,连谈话都带着刀子了。
“你别怨月杳。外面的人不了解她,所以才会胡乱编排她,其实她是个好人。她早先几乎散尽了修为,生下你一定很不容易,她是用自己的死换了你的生。”廿九想了想,放缓了声音。
“好人?我只知道她是个自私又可怜的人。”涂山沧羽的眸中翻滚着愤怒。
廿九笑,“爱情是她自己的,与你何干?她牺牲自己保住你,又何来的自私?至于坚持,也不过是她自己受苦罢了,你又何必在意?”
涂山沧羽被她噎的说不出话来,忽觉自己这些年莫大的委屈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廿九说的不无道理,可自己就是难以释怀。
“你左右不过委屈自己是月杳的儿子,所以自幼就被流放在外,终年见不到父君,以至不受重用。但你可知,月杳喜欢的是我哥哥,不是你父君。哥哥死后,月杳也修为散尽,许久才养好身体,如果她不是顾忌怀有你,以她的烈性子,早就随哥哥去了,你哪里还会站在这里,恐怕早就是孤魂野鬼了。”廿九一边把玩落花,一边道。
少年垂下头来,不肯讲话。
廿九眼珠一转,“我们再做个交易,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可以回答你任何问题,怎么样?”
凤凰木下的女子一脸狡黠,但目光中却充满了坦诚的期待。在这样炙热的目光中,涂山沧羽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好!”廿九的目的达成了,心情简直不能再好,“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任何事?”少年道。
“当然。”廿九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一本正经道。
“九姑娘先。”少年道。
“啊哈,呃,我的要求嘛,很简单的”,廿九笑,眼睛弯成两弯小小的月牙,“五年的时间,你要让自己慢慢放下仇恨,好好地做自己。”
少年沉吟,道:“九姑娘有没有恨过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