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夜
涂山沧羽怔了怔，嘴巴一张一合，竟是半个字也没吐出来。他明白，廿九知道很多他不知道的事，也见到过长辈们年轻时的样子，或许还有些不为外人道的秘密，自己是没法插上嘴的。
廿九见他这副模样，不禁莞尔一笑：“别那么紧张嘛，我又没说什么。你们不过是想知道些过去的事情，看看我是否对你们有用，可就算我知道些什么，都已经过去这么久，又有什么大用途呢，就算我过去能呼风唤雨，不过仰仗着当时的名气和人脉，一千年过去了，我可不是盘古和女娲，现如今，可是再没什么人记得我了。”
“姑娘多虑了，在下从未想利用姑娘，也不敢利用姑娘。只不过长夜漫漫，在下和师妹想听写过往的故事消遣时光罢了，反正眼下坐着也是坐着，若是姑娘不愿提起就罢了，无需勉强。刚是我们太失礼，还请姑娘见谅。”涂山沧羽急忙低头赔罪。
廿九听他这番话，心中才舒服了些，她忽觉自己刚刚的小脾气实在是发错了地方，那些事发生时，这两个小娃娃还未投胎到娘肚子里呢，都是自己太过执念，这么多年都放不下来。
月光透过茂密的树叶，倾泻在三个少年身上，周遭的空气忽如那皎洁的月光般，安静得要命，只听得枯枝在火中“兹兹”地燃着。
廿九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好似下定决心般道：“我凰栀九从不做亏本的买卖，既然你们想听故事，那就要有所付出。”
“什么付出？”茗相的眼睛亮了。
“一个回答换一个故事。”
“你想问我们什么？”
“问题该我问你们，而不是你问我。若是同意，我可便要先问了；可若是不同意，那就散了睡觉，本姑娘已经好久没这么赶过路了，累得要死！”
茗相不敢应下，只是拿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涂山沧羽，沧羽想了一会，郑重地答道：“成交！”
廿九打量了他一眼，有转头看向火堆，思索了一会儿，说：“如今天下形势如何？你且把当下各族实情与我简单道来。”
涂山沧羽有些吃惊，他没想到，廿九竟会问如此问题，不由得心中有些犯嘀咕，莫不是她对这天下也感兴趣？
见他沉默不语，廿九讥笑道：“怎么，反悔了？我又没叫你给我聊聊高荣国库是否充足，边防如何，朝中大臣是否团结，你父王的后宫可还安宁，我只是想知道如今天下都在谁手里，可能会发生什么变化而已，若是不愿讲给我，那我可就去睡觉了！”
“当然愿意”，他忙接话，“只是我没料到姑娘会问这个问题，一时间没想好怎么回答。在下不才，斗胆为姑娘简述天下形势，若有不妥之处，还望姑娘海涵。”
廿九看见他又是作揖又是道歉，觉得十分好笑，“你呆在华廿身边，他一定教了你很多，他是个聪明人，你也一定不傻，我且听听你的讲解，就算有不妥之处，我沉睡千年，也不知这外面发生了什么，自是插不上嘴，你尚且胡说八道些与我听便是。”
涂山沧羽思索了一下，便将天下形势娓娓道来：
自天地初开，天下五分，东高荣，南鬼渊，西亘纹，北西渚，位于正中央的为焚修。高荣是神族中狐族盘踞之地，神族大战期间，涂山斐接任高荣王位，战后兢兢业业，勤于治理，兴修水利，减免赋税，大肆改革，让百姓不再受颠沛流离之苦，终得安家乐业。大战中高荣损失最为惨重，但几百年过去，高荣在涂山斐的治理下，再次崛起，成为大荒仅次于西渚的第二富国。神族大战，鬼渊华族与高荣狐族结为同盟，狐族冲锋陷阵，而华族只提供人力物力，很好地保存了实力。远帝华廿于四大神族和解一百年后退位，二皇子华离继位，重整朝纲，人族也可入朝为官，同时，大力发展商业，商人的地位逐渐提高。
与高荣休战后，高荣诡彦将军不肯退兵，战死边疆，其血肉融于大地，生出一片罕见的血荆棘林，焚修南部那片神秘的沙海成为这片大陆最难通过的两个地方，人神皆避让，这也为大耗元气的高荣提供了天然的屏障，阻隔龙族的进攻，为两族人民带来了千年的和平。至于亘纹麒麟族与焚修龙族一直相交甚好，千百年来始终互相扶持。麒麟一族向来友好温顺，虽与高荣、鬼渊接壤，但从未主动发兵进攻，也构不成太大的威胁。
与高荣隔着枝连海的西渚最是广袤，是凰族栖息之地。凰族趁四大神族大战，两方勾结，向两方贩卖物资，捞了相当丰厚的一笔，也算是振兴了这个最理所应当翱翔至苍穹的神族。
“也就是说，从那场大战至今，天下一直安稳太平？”廿九托腮问道。
涂山沧羽赞许地点了点头。
“师兄已经回答你的问题了，现在你也该讲讲你的故事了吧！”茗相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期待的看着廿九。
廿九眼珠一转，道：“我答应你的就一定会做到，那你们想听关于什么的故事？”
关于什么的呢？他们对眼前这个少女了解的实在太少了，可是又想什么都知道，好奇心一旦醒来，就会开始扩张，贪婪地想把一切秘密都掌握在手中。茗相想知道廿九是什么身份，从哪来的，诡彦为什么将她封于大漠，而涂山沧羽想知道廿九和诡彦是什么关系，想知道她和母亲之间的点滴，想知道师父为什么知道她在大漠，为什么现在才去救她······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两个人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先问起，都皱着眉头望着火堆思索着。
“喂，你们到底说不说啊，莫不是反悔了，不想问了？”
话音未落，茗相大叫：“当然说！恩···我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茗相的回答来得猝不及防，涂山沧羽想要阻止却也未来得及，只能暗自叹气，怪只怪自己犹豫错过了机会。
廿九从地上捡起枯枝，顺手扔进火里，说道：“我是凰族人。凰族的孩子是从蛋中孵化来到世上，初破蛋壳，仍是凤凰本形而非人形，但其在即将破壳而出时，已有神识。我在有神识时，便已待在赤珩哥哥身边了。”
“赤珩？莫不是龙族大将赤珩？”涂山沧羽心一惊。
“正是他。世人皆知，哥哥是千百年来难遇的奇才，他灵力精纯且深厚，虽为蛟龙，但却可同时操控火、水、雷三类属性的灵术，运用灵力就如同技艺最精湛的雕刻师，每一刀都刻得恰到好处，绝不深一分，也绝不浅一分。他一直将我带在身边，打我有神识起，便是如此。待我孵化后，他便精心照料我。”
“世人皆知他是个将才，也只知他是个将才，以为他生活上是个粗人，战场上杀人不眨眼，可他偏偏是个重情重义，豪爽霸气又风度翩翩的俊朗公子。也许是因为我初有神识时便在他左右，吸取了他精纯的灵力，孵化后没多久便可化人形，跟着他修习灵术，东征西讨，见了不少世面，也学了许多东西。时间长了，大家也就把我当成了哥哥麾下的一员。再后来，哥哥战死，我自然也就不再为龙族做事了。”
“那后来呢？赤珩为焚修做事，可就算他不在了，你也不应该和诡彦交朋友啊，他可是高荣的大将啊，他一定是知道你的身份，才将你封起来的吧？”茗相不解。
“后来？后来哥哥的旧部也曾找过我一次，希望我重回军中。他们认为哥哥一直培养我是为了我能够独当一面，挑起大梁，哥哥虽战死，但我应留下完成一统高荣和鬼渊的大业。但是他们错了。不论哥哥培养我是什么目的，我只知道，哥哥待我如亲妹妹般好，从未把我当做外人，什么都肯讲给我听，什么也都肯教我。他从来没有强迫我留在焚修，留在他身边，他也曾让我选择留下还是离开。”
“那你选择了什么？”茗相忙问。
“当然是留下！我一直待在焚修，不是因为哥哥束缚了我，而是我心甘情愿的。哥哥就是我的亲人，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哥哥的死，焚修王室拖离不了干系，即是如此，我为什么还要回去？说句难听的，我愿为哥哥效力，而失去了哥哥的焚修，对我来说，不过是这片辽阔大地上一块再平凡不过的土地而已。可那些人不懂，紧追着我不放，念在我也曾和那些人并肩作战的份上，我给他们留了一命，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来烦我了。”
茗相听得目瞪口呆：“所以，你才投靠的诡彦？”
廿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这和诡彦有什么关系，小丫头，这是下一个故事了。一个回答换一个故事，现在，我要知道的已经知道了，我累了，不想无偿给你们讲故事，要睡啦！”
茗相皱着小脸，嘟着嘴哀怨地看着师兄，乞求他能撬开廿九的嘴，再听些睡前故事，可沧羽也是一脸无奈，揉了揉柠湘的头，叹了口气，安慰道：“快些休息吧，已经不早了，明天还要赶路呢。”
夜已深，廿九是真的累了，连着赶了好几天的路，都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很快她的呼吸就均匀起来；茗相虽然听了秘密的一角，难受的要命，但始终抵不过瞌睡虫的呼唤，也沉沉地睡了；独剩涂山沧羽一人，瞪着眼睛望向天空。
涂山沧羽想起了之前听到的传闻，人们说赤珩是穿着红衣的杀人狂魔，但是听廿九的叙述，好像并非如此。他一直都知道，那个人和自己的母亲之间有着段惊世的孽缘，他心中甚至还有着隐隐的恨，他恨自己的母亲，为何偏偏爱上自己的敌人，若非这样，或许父君不会这样厌恶自己，不会在自己出生后就立即送到师父身边。这么多年，父君从未召见他，他只能在别人的口中听听父亲的事情，他甚至都开始记不清自己的父亲长的是什么样子了。
长夜漫漫，他就这样一直胡思乱想着。夜，是如此的漫长，月光，是那样的寒冷，可涂山沧羽太熟悉这样的夜了。无数个夜晚，他都是这样望着天空，望着幽蓝幽蓝的夜空。师父说，不管是人族还是神族，都会有死亡的那一天，等到他们死了，就会飞到九重天上，化作一颗亮眼的星星，好人，就会耀眼些，坏人，就会黯淡些，若是这人还有未了的心愿或是还有话想对活着的人讲，就会一直闪烁着，期待着爱他的人发现他。
眼下，疼他护他的师父已是无力回天了，他硬撑到现在，要自己亲去沙漠请回廿九，为的是什么，他心中也有了些答案。廿九的话，无意中向他透漏了些他一直想要求证的事情，师父的行为让他更是得以确认，焚修大将赤珩与鬼渊公主华杳之间的确是暧昧不清，否则，廿九也不会来到母亲身边守护她，更不会帮助诡彦攻打焚修，师父也不会在弥留之际请她回来。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母亲啊，你让我处于如此尴尬的境地，却为我留下可守护我之人。我可以平安的活着，却与权势王位失之交臂，你是想让我像六哥那样与世无争的活着么？天上那么多星星，到底哪一颗是你，是黯淡的，还是耀眼的？是闪烁的还是安静的？你可还有话要对我说？找了这么久，我还是分辨不清哪一颗是你啊。
滚烫的泪珠顺着他的眼角滑落，滴落在身下的枯叶上。他心底早已坚定了的信念，又一次在这寂静的夜里，叫嚣着涌向心头，提醒他不要忘记他曾许下的承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