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苍穹恋(4)

            故人重逢

天亮后,涂山沧羽燃起了火堆,热了些水,三人又吃了些干粮,便上路了。正如他们所预料的,晌午时分,一行人便已到达莫念山脚下。

  廿九以为会见到很大的阵仗,可来到山脚时,只有一位穿着青色薄纱的婢子和一位戎装打扮的男子在一旁等候他们”。

  “师父怎么样了?”涂山沧羽急切地跳下马,快步走到婢子身旁询问。

  婢子微笑着,屈膝欠身,施施然行了一礼,说道:“皇子不必心急,您离开的这些时日,先生的状况稳定了许多,此时正在大殿等着几位呢!”

  这时,婢子身后那位戎装打扮的男子向前一步,抱拳行了一礼,侧身向涂山沧羽道:“七殿下,先生收到您的信后,命我等在此迎接几位,山上不便骑马,白雕驾驶的车辇快捷又舒适,还是请皇殿下、茗相姑娘和客人尽快上辇吧,莫让先生等久了。”

  涂山沧羽向他点了点头,回身示意廿九她们上车。

  他们乘坐的车辇是由上好楠木制造而成,门帘是镶着金丝的绸缎,窗子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车厢里面熏着令人安神的夜阑香——这夜阑香十分难得,是由十年开一次的夜阑花凝练而成,夜阑花数量稀少又极难培养,因此昂贵得很,也只有这片大陆上的神族皇室才用得起。

  廿九不得不佩服,这些皇室的人实在是懂得享受,因为再昂贵稀有的东西,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只要一个命令,便有成千上万的人心甘情愿的为他们索取,以此换得奖赏和荣耀,哪怕是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白雕飞得又快又稳,不到半柱香的工夫,车辇便平稳的落在山顶上了。

  廿九下了辇,在那婢子的引领下踏入车辇前的大殿内。殿内灯火通明,随处可见晶莹剔透的冰灯,圆形的,方形的,各类树形的,花形的······有些灯的形状,廿九能看出来是什么物件的形状,有些连见多识广的她都叫不出名字来。现在外面是温暖的春天,殿内也是暖意融融,可这些冰灯并未有一丝融化之意,廿九惊叹于这些冰灯维护者的灵力之深厚。

  随着步步深入,廿九嗅到一种清新的味道,那是雨后森林中泥土散发出的芬芳,如果此刻,闭上眼睛,踩着脚下柔软的羊绒地毯,竟真仿佛置身于林中草地之上。廿九并不吃惊,因为她知道这是由于她越来越靠近华廿了。

  廿九沿着走廊拐了一个弯,一扇凤凰木的大门映入眼帘。门上雕刻着芙蓉花,它们相拥而放,在暗红的凤凰木的陪衬下,煞是华美艳丽。青衣婢子推开了大门,但却并未迈开步子,只是站在门槛处,向着偌大的屋子恭敬地作揖行礼,声音温柔却很洪亮,在整个屋子里回荡:“先生,七殿下和茗相姑娘带着客人回来了。”

  “进来吧。”苍老的声音从屋子深处传来。

  廿九心下一惊,这是华廿的声音么?声音嘶哑暗沉,明明就是即将入土的老人才有的声音。她有想过老了的华廿大概是什么样子,毕竟也曾是能呼风唤雨的风雅公子,虽年迈,但怎么也应该是仙风道骨的模样,可现下,很明显超出了她的预料。廿九觉得自己的腿像灌了铅一般,再也提不动。她有点慌乱,她不停地告诉自己,她只是不太习惯面对这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的世界。

  涂山沧羽迈过门槛,走了几步,发觉廿九还没有跟上来,便停住脚步回首看还愣在门口的廿九。

  茗相小声催促着:“喂!凰栀九!快跟上!师父等你很久了!”

  茗相不满的声音把廿九从慌乱中拉了回来,她赶紧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大步迈了进来。

  屋内不如大殿上灯光耀眼,相比之下,这样的光线更让人欣愉舒适。稍泛黄的光线映照在屋内的木桌木椅上,更带着些怀旧的气息。

  三人向屋子深处稍晦暗些的地方走去。有张软榻在层层纱幔的遮掩下隐约可见,榻上的人用力地喘息,他平躺着,胸膛大幅度的起伏着,看起来他应该是十分费力。

  “你终于来了啊,我等你很久了。”喑哑的声音透过层层纱幔,从软榻上传来。

  廿九眼睛有些涨,有些哽咽起来:“恩,我来了,远帝殿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变得嘶哑起来。

  听见一向什么都不在乎的廿九声音哽咽,涂山沧羽的眼圈也红了起来,而一旁的茗相眼泪早就无声地滴在柔软的羊绒毯上。

  “九姑娘,劳烦你靠近些罢,我已是残破之躯,不能走到你面前去了。”喑哑的嗓音还未落下,榻上之人便不停地咳起来。

  廿九掀起纱幔,一步一步地靠近越来越清晰的床榻。每迈近一步,她都觉得心又沉重一分。廿九已数不清自己上过多少次战场了,她见证过死亡,也亲手结束了许多人的性命,她知道,很快,她又会见证一个生命的逝去,这个生命是她曾日日夜夜想要除去却又不能下手的。

  她掀开了最后一层纱幔,她终于看清了声音主人的面貌——那是一个很瘦的老人,只剩下皮包骨,但脸上棱角分明,肃穆的神情仍让人敬畏,可目光却是离散的。他整个人虚弱的散在床上。

  廿九看到床上的人,又惊又悲。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或许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惦记她的人了。她缓缓地低下身,单膝跪地,向老人行礼。

  “我已不再是鬼渊的王了,不必行如此大礼”,老人干枯的手伸向半空,好似要扶起地上的廿九,可他刚只伸出小臂,就又咳了起来。

  廿九起身,关切地看着他,想过去轻抚他的背,可整个人就像是被定住了一样,一动也未能动。

  老人咳了几声,便费力地控制住自己,缓缓地对廿九说道:“诡彦在那场大战前,写信告知我,你被封在筑田沙海中的无名洞里,要我在合适的时候带你离开。”

  “我知道。”廿九垂下眼眸。

  “你别怪他,他说你值得更好地生活,而不应将生命浪费在战场上。”

  廿九沉默。

  “一千年了,战争结束一千年了,许多人都已不在世上,我也要离开了,我欠他一个人情,得完成他的最后的嘱托啊。”

  廿九沉默。

  “你不要怨我。你也应该知道,我请你来不只是为了解释这些陈年旧事。”

  廿九沉默。

  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说:“帘外的那个孩子,你也见到了,他是月杳的儿子。我的这个女儿啊,生前太倔强,宁折不弯,又重情重义,这孩子竟也是这样。我一直带他在身边,也只有这样,一个没有母妃的皇子才能够平安地活到现在。”

  廿九还是沉默。

  “你曾说要守护在月杳身边,现在月杳不在了,这孩子就是月杳生命的延续。我希望,你能够代替我和月杳,守护在这孩子身边八百年。”

  廿九抬起头,凝望着老人的眼睛。

  “这孩子在宫中没有什么势力,我的一些旧友也所剩无几,你应该都认识。但若有事去找他们,他们定会倾囊相助。”

  廿九依旧不讲话。

  老人有些按耐不住了,顾不上咳嗽,急切地说:“你是凰族之人,寿命仅次于龙族,又可涅槃重生,八百年对你来说是生命中很小的一部分,不过相当于人族的六七年罢了,可那孩子是狐族人啊,这八百年却是他生命最灿烂的时光啊!我不求你能辅佐他登上高荣王位,但求你能保他平安过活,这世间,我能托付的,思来想去,也只有你一人了!”

  廿九静静地听着。

  华廿说的没错,鬼渊现任的王虽是月杳最亲的哥哥华离,但他始终是无法相助自己的侄儿。朝堂之险恶,她早已见识过,纵使是王,若是一招不慎,很快就会有人替换掉。

  涂山沧羽留在高荣很危险,可是离开高荣会更加危险,堂堂一国皇子,流落他国,岂非是白白送去的肥肉,自是有去无回。若是留在高荣,华廿离世,涂山斐或许会想起还有一个儿子在世,但他的那几个哥哥又怎么会放过这个无权无势的弃子。她身份很特殊,无论是鬼渊华离还是高荣涂山斐,都要卖自己几分薄面,纵使他们不肯念及昔日情分,自己好歹在大荒风云榜上是前五的人物,就算大荒近些年人才辈出,但是要保护一个人还是相当容易的。

  廿九看着华廿的双眸,他的眸子虽然早已浑浊,可现在竟像孩童乞求糖果般充满了期待。廿九想起了大火中的那双眸子,被火光映的光芒四射,但却紧紧地盯着她,那个人用灵犀之术将话语传递到她的脑海:“廿九,替哥哥照顾好月杳!”

  “好,我答应你。”廿九终于开了口。

  华廿听到廿九答应了,心中十分欢喜,忙冲帘外说道:“你们二人进来罢。”

  涂山沧羽在帘外听着两人的对话,心中掀起千层浪,浪花击打着他的心房,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仔细地听着师父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听,好似要将它们刻在心上。这时,华廿突然叫他和茗相进去,他怔了一下,掀起了帘子,走了进去,跪在地上,和茗相一同,轻唤了声“师父”。

  华廿疼爱地看着自己两个徒弟,低声道:“还不快见过九姑娘,她可曾是叱咤大荒的焚修女将,在大荒风云榜上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以后,师父不在了,你们要像待我一样对待九姑娘!”说罢,又开始咳起来。

  涂山沧羽收起担忧的目光,将身子转向廿九,附身道:“见过九姑娘,沧羽日后定当如尊重师父般,尊重九姑娘。”

  茗相心中自是一百个不愿意,可还是嘟着嘴,随师兄拜了一拜。

  廿九舒展了眉头,道:“不必如此客气,凰族人重承诺,我凰栀九更是如此,即是答应了,便不会反悔”,她顿了一顿,“纵使以后他做了过分的事情,我亦不会食言,这既是我给你的承诺,也是我给哥哥和月杳的承诺。以八百年为限,我定会用性命,护他周全!”

  华廿听闻廿九一言,心中是一百个放心,幽幽地说:“我华廿算计一生,如今也是要如同林中枯枝烂草一般,归于泥土了。临了前,还想麻烦九姑娘最后一件事。”

  廿九道:“远帝请讲。”

  “我之所以会如此,并不是因为生病,而是因为中了往生毒,早些年,这毒一直潜伏于体内,未曾发现,如今毒素早已深入骨髓,无药可救了,还望我死后,九姑娘可以用地狱之火将我焚化,把骨灰埋入地下,滋养花草,也算是弥补我这一生的罪孽。”

  “往生毒?”廿九身子震了一下,“是谁这么狠毒?”

  华廿意味深长地看着廿九,却沉默不语。

  许久,廿九忽然明白了,她移开眼睛,不敢再去看华廿,只是说:“我明白了,此事还请远帝放心,我会做好的。”

  廿九心知肚明,那往生毒只有一种途径可植入人的体内——那便是通过食物。华廿早年贵为远帝,饮食当然是处处小心,那能下毒的,必定是最亲近之人。早年,华廿的几个儿子互相争斗妄想夺得王位,月杳站定了华离的阵营,一路上披荆斩棘,最后只剩下华离和当时的鬼渊太子华苑。月杳为人善良又孝顺,自然是不会做这样的事,那么能下毒的只有最终登上王位华离了。华离曾极力反对鬼渊与高荣联手挑起大战,后又与赤珩暗送秋波,共同联手。华离身为鬼渊高高在上的皇子,自然不会让属下去寻毒药,他绝不会把这样的把柄留给华苑,所以,由赤珩负责毒药一事最为妥当。

  廿九又想起哥哥曾问她要过心尖血,她很信任哥哥,况且只是点血而已,当时并未多想,现在想来,往生毒所需药材很是刁钻,需要凰族心尖血作为药引,那当时,哥哥便已准备好毒药了。事情一环扣一环,最终毒药竟是从哥哥手里送出的,也难怪华廿那时匆匆退位,原来是华离以其性命相要。华廿不论做过什么错事,这么多年靠着华离按时送来的解药过活,又时常受着往生毒的煎熬,也算是受到惩罚了。况且,严格说起来,她也是罪魁祸首之一。

  看着华廿虽曾贵为鬼渊远帝,但退位后竟被逼至高荣的莫念山上,晚年也算凄凉,廿九竟然有些同情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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