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梅自杀了。
六年前，冬梅嫁到我们村，那年她十九岁，丈夫是个比她大六岁的男人，患有腿疾。
新婚第二天，冬梅和男人在吃早饭，婆婆李嫂在一旁洗衣服，洗着洗着她像是突然想起一件什么重要的事，笑嘻嘻地问冬梅：“丫头啊，你每月那事儿是几号？”
冬梅看看婆婆，又看看男人，不知所措地回答：“13号前后。”
李嫂继续追问：“昨天是15号吧？那你……”
冬梅点点头，恨不得把脸埋进碗里。
李嫂起身，丢下手中的衣服，一边唉声叹气一边自言自语：“可怜了我儿咯，哎。”
1
半年后，冬梅的肚子有了动静，当她第一次向李嫂提出想吃杏子时，李嫂喜出望外，村上村下到处讨杏子，逢人便说：“冬梅肚子里恐怕是个男孩。”边说这话，她的眼睛乐得眯成一条缝。
怀胎十月，冬梅过上了皇太后般的生活，李嫂说话都陪着笑，好吃好喝伺候着，丈夫整日看着她就乐。
好景不长，娃落地了，是个女娃。
出院那天，当冬梅被丈夫用板车拉回家时，李嫂正抱着老伴的黑白照片坐在地上，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眼睛红肿，一边哭一边自言自语：“老头子啊，家里来了个赔钱货啊。”
冬梅别过脸，偷偷抹泪，紧紧抱着怀里的娃。男人看着老娘，不吱声，蹲在车轮旁猛吸一口烟。
2
月子里，李嫂把冬梅娘家带来的几只母鸡卖了，换来的钱用红手绢裹得严严实实藏起来，一日三餐端给冬梅烂面汤，冬梅提出想喝鸡汤，李嫂立马跳起来骂：“就你还想喝鸡汤？那都是给生儿子的人喝的，有本事你生个儿子啊！”
冬梅给娘家打电话：“妈，明天让爸来接我回家待一段时间吧。”
“咋？你婆家对你怎么滴了？”
“没咋，就是想回家坐月子去。”
“没咋你回来做啥，哪有女儿回娘家做月子的，会给你哥哥弟弟带来霉运的。”
“妈，我还是不是你亲生的了？你就顾着哥哥弟弟，我是外人吗？”
“冬梅啊，妈对不起你，当年急着把你嫁出去是为了你弟弟赶紧成婚，这你也是同意的，现在婆家再怎么样你也得忍着。我这边你弟媳妇也刚生完不久，我天天伺候完大的再伺候小的，你就算回来了我也顾上你啊。”
“妈……”
“你婆婆说啥了你就多担待些，就说到这啊，我还有一堆活没做，先挂电话了啊。”
那年在祠堂祭祀的时候，李嫂拖人在家谱上写下新添子嗣的名字，天宝。
冬梅女儿叫：来娣。
3
来娣两岁的时候，李嫂开始催冬梅要二宝，冬梅说：“医生讲我头胎时大出血，最起码要在三年以后才能要孩子，现在要的话会有风险。”
李嫂回：“没让你现在就要啊，你得先怀着啊，要是女孩就打掉，要是男孩就留着，这还不得事先准备啊？”说这话时，李嫂一脸郑重，像是在给冬梅传授了不起的经验。
冬梅嘟囔着：“妈，我生不生儿子得你儿子说了算啊！再说了，你也是女人，咋就看不起女娃呢？”
李嫂反驳：“怎么是我儿子说了算？你自己肚子不争气还怪到我儿子头上了，真是笑话！”
4
娘家为了女儿能在婆家不受气，托人四处讨生男孩的偏方捎给冬梅，李嫂也没闲着，盯着冬梅喝下一碗一碗各式汤药。
过了几个月，李嫂村上村下忙活着，见到邻居就说：“这回一准错不了，去诊所看啦，是个带把哒！”她说这话时，故意放低语调，一手半捂着嘴，好似神秘又得意。
这回真的没错，李嫂如愿迎来个大胖小子，取名天宝。
出院那天，李嫂在家门口放了一挂长长的炮仗，足足响了几分钟，院子里、马路上全都是炸烂的红纸屑，面包车还没停稳，李嫂就迫不及待地抱起天宝像是展示宝贝一般给邻居看：“啧啧啧，看这眉眼，和我儿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5
天宝三岁那年出事了。
那是一个阴天下午，黑沉沉的天像是要把村子吞没。天宝说饿，李嫂转身去厨房，等她端着喷香的蛋炒饭来院子里呼唤宝贝孙子时，却怎么都没有回应。李嫂屋前屋后找了几遍，最后在猪圈后面的化粪池里发现天宝头朝下埋在里面！
冬梅和男人在山上砍柴时听到邻居来报信，他俩连滚带爬回到家，看到天宝身上盖着白布躺在堂屋中央，李嫂哭天抢地：“老天爷啊，你怎么对我这么不公平啊！我好不容易来了个大孙子，你怎么就带走了啊！你还给我还给我啊！”她双手不断拍地，像是找土地要个说法。
6
冬梅不知何时已晕倒在地，醒来时只有来娣在床前盯着她。
“来娣啊，妈妈饿，你去拿个馒头来。”冬梅支走来娣。
“天宝，妈妈来陪你了。”
她慢慢的后退到墙角，深呼吸憋了一口气，“砰！”一声闷响，冬梅倒地，丈夫一拐一拐地跑进屋，只见她正拿头往墙上撞。
“冬梅，你这是做什么！”丈夫慌忙一瘸一拐上前。
“啊!”冬梅婶子像是疯了一般大叫一声，瘫坐在地上。
“我不想活了，天宝走了我还有什么意思活在这世上！”冬梅放声大哭。
7
李嫂一听这话，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气冲冲地冲进里屋，一手插着腰一手指着冬梅骂：“你还有脸说这话？天宝还不是你害死的？你不在家好好看着天宝，非要作死往山上跑！你要死也要给我再生个孙子才能死！”
后来，我们经常在夜里听到冬梅和男人吵架，吵着吵着就听到李嫂骂骂咧咧，再接着还能听到冬梅的痛苦的惨叫，那是男人在打她。
8
冬梅不想活了，我们全村人都知道。
在一个宁静的午后，隔壁王家媳妇午睡后出门干活，一眼望见了冬梅单薄的身体正往河中心移动，王家媳妇一边往河边赶，一边大喊：“来人啊，救命啊！”
喊声惊动了所有人，男人和李嫂把冬梅像拖猪一样往回拖，一边拖一边听李嫂骂：“不害臊的东西！丢人现眼！大孙子还没生出来就想死？便宜你了！”
打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到冬梅，听说被关起来了。
9
前一阵子听我妈说，冬梅有了。
没多久就传来冬梅的死讯，上吊自杀。
据说，前几天李嫂带着冬梅去了一趟诊所，医生说肚子里是个女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