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2001年腊月十七那天深夜,西北风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把路旁的大树刮得东摇西摆,不时发出呜呜的声响。

“永祥修配站”的那两扇用铁链锁着的大铁门,咣当咣当的开开合合,间或夹杂着一两声树枝折断的咔嚓声,狂风咆哮着,一阵比一阵猛烈的撞击着房屋,不知谁家的玻璃掉了下来,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让屋里的人感到心惊肉跳。

刘永祥感到肚子里翻江倒海的难受,他去了两趟厕所,再次躺在床上的时候,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心悸让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永祥,你怎么啦?脸这样白?”妻子白荷望着刘永祥的脸,惊慌失措地问。

“帮我揉揉,我有点喘不过气。”刘永祥的右手压在心口处,不停地击打着,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去喊志平吧,让他来给你看看。”白荷觉得脸上的肉在不停地跳着,跳得眼睛都有点发疼,她使劲地揉着刘永祥的胸口,想去喊村医。

“深更半夜刮着这样的大风打搅人家太不好,等天亮了再喊吧。”刘永祥坐起来靠着床头,他觉得整个心脏似乎要被揉碎了一样发疼,瞬间他的额头布满了一层细细的汗。他不由得紧蹙眉头。

“你到底怎么了?”白荷靠床头坐着把刘永祥的身体拉进自己怀里,左手仍不停地给他揉着胸口。

“疼好疼啊!”刘永祥用手死死地抓,扯着胸口的肌肉,张着嘴,大口的喘气,嘴唇变得乌紫。

“你别吓我,永祥,你别吓我。”白河抱着刘永祥呜呜地哭起来。

“喊,喊医生。”刘永祥用尽力气再喊,可那声音却如蚊蝇的呻吟。

“救人啊,快救人啊!”白荷踉踉跄跄地冲出去喊对面饭店的王运喜,“运喜,永祥生病了,快喊医生,快呀!”

王运喜夫妇从睡梦中惊醒,立即拨打了120,他们批衣走出房门,被怒吼的狂风刮得摇晃一下。

“运喜,快,快去救救永祥。”白荷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王运喜夫妇搀扶着白荷走回屋里。

床上吐了一堆废物,刘永祥蜷缩着身子,头紧紧地抵着床头,手死死地抓在胸口上,眼睛睁得圆圆的,嘴唇乌紫发黑。

“永祥,醒醒,永祥!”王运喜一个箭步上来,拍着永祥大声地喊。

“永祥,你别吓我,我是白荷,我是白荷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快看看我呀!”白荷嚎啕大哭起来。

刘永祥的眼皮抬了抬,喉头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白荷抱着刘永祥,发疯般地给他揉着胸口,眼泪像倾泻的瀑布,她看不清屋里的一切。

“医生来了,白荷,医生来了。”运喜媳妇高声喊着,像迎接福星一样把医生往屋里引。

医生把手在刘永祥的脖颈动脉处压了压,又掰开他的眼睛,打开手电筒照了照,无奈地摇了摇头:“准备后事吧。”说完抽身走出房门。

“不!不!”白荷追出门去,拉着医生的白大褂,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求你了,医生,别走,救救他,他没死,救救他吧。”

王运喜夫妇流着泪使劲掰开白荷抓的死死的手,救护车开走了,白荷衣衫不整,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遮住了整张脸。她感到整个身体都被抽空了,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西北风怒吼着,白玉一样的月亮斜挂在西边的天宇,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天快亮了。

“吃亏人常在,沾光人死快,老话说得一点都不假。这也是老天爷开眼,现世报啊!”刘永辉的妻子李秋菊在厨房里切菜做早饭。一把菜刀剁的案板“铛铛”响,却没有遮掩住她恶狠狠又有点幸灾乐祸的话语声。

“闭上你的臭嘴,不说话能憋死你?!”刘永辉蹲在院子里的水池旁洗手,他听到妻子的话,猛地站起来,一脚向躺在旁边的猫踹去,那只正在太阳底下眯眼打鼾的黑猫惨叫一声向大门外逃窜,撞倒了一张凳子,凳子上的空脸盆重重地摔在地上,“咣咣当当”地弹了几下,反扣在地上。

“你发什么神经?我说错了吗?当年她白荷嫁到刘家要了多少彩礼,我李秋菊又要了多少彩礼,那简直是天差地别。分家时你妈又明显的偏心,几乎是把我扫地出门。现在老天爷开眼,我吃了哑巴亏还不能说句话了?再说了,你刘永辉有什么权利对我指手画脚大呼小叫,我和你是有离婚证的,我和你刘家没有半毛钱关系!”李秋菊把菜刀狠狠地扔在案板上,一蹦三跳地冲出厨房,指着刘永辉的鼻子大吼,“我当初真是瞎了眼了,嫁给你这么个窝囊废,一辈子吃苦受罪,让别人欺负。你枉批一张男人皮,没给我遮一天风,挡一天雨,只会对我吹胡子瞪眼发威风,你有本事找你老娘要家产讨公平去呀!”

“你?!”刘永辉起的双手打颤,使劲跺了跺脚,对着反扣在地上的洗脸盆踢了一脚,冲出门去。那扇大铁门合上又快速地弹开,重重地撞在墙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李秋菊追到大门口,冲着那个远去的背影跳着脚骂:“刘永辉,你有本事死到外面不要回来!”

西北风仍呼呼地刮着,冬日的斜阳,无精打采地挂在南边的天空,光秃秃的树杈,划碎了湛蓝的天空,不时有几只鸟在树枝上哀鸣几声,增添了一份悲凉的气息。枯干的树叶被风吹着在地上打转,似乎在诉说着自己的迷茫和忧伤。

“儿啦,我苦命的儿啦,你咋这么狠心,就这样一个人走了。你让这孤儿寡母,让我这死老太婆以后怎么过啊!老天爷呀,你咋不让我和儿子换一换,让我替他去死啊!”卢老太扑在刘永祥的遗体上嚎天扯地地哭着。那丝丝缕缕的白发显示着她的苍老和憔悴。曲曲折折的皱纹爬满她的脸庞,就像隔天的菜叶子。

“爸爸,爸爸你醒醒啊,你怎么啦?”女儿文燕声嘶力竭地喊着。

“妈妈,我爸爸怎么了?”儿子文博偎依在母亲白荷的怀里,小手不停地擦着白荷脸上飞落的泪珠。

刘永祥的遗体被停放在堂屋偏僻的地方,遗体上搭着一条薄薄的棉被,灵前的小桌上摆放一个香炉,里面插着两根香,一缕青烟袅袅飘着,香炉前点着一盏长明灯。

小桌的两边各铺了一条凉席,席上放着棉被,东边的席上坐着刘永祥的三个妹妹和哥哥永辉,西边靠墙的那条席上坐着刘永祥的三个姐姐和白荷。白荷无力地靠在墙上,搂着儿子文博,望着桌上的长明灯,眼泪哗哗地流着。昨夜那肆虐的狂风竟活生生地抢走了她的永祥,那风是那样无情那样残忍,生生地拆散了他们,把他们变成了生离死别。要是风小一些,要是她早点去喊村医志平,也许就不会有今天的悲剧,她怎么那么傻呢?她怎么就听从永祥不喊医生,听从永祥要等到天亮呢?

“怨我都怨我,我眼睁睁地看着他那样难受,那样痛苦,却没有去救他。让我也死了吧,死了我就不会这样痛苦,这样煎熬……”白荷的脑子里翻江倒海,充满了懊悔和自责,她的眼睛红肿的发疼,不吃不睡不言不语,只有一双儿女来到她跟前时,她会搂着他们哭得更凄惨。

根据农村的习俗,刘永祥尚有父母,兄嫂和妻子,只停丧三天,便发丧入殡。

丧礼过后已是腊月二十一。白荷病倒了,发烧抽搐说梦话,整整折腾了一星期。那个年白荷一家过得冷冷清清,凄凄惨惨。

“老板,换个轮胎。”

“老板,我的电打火总是失灵,瞧瞧啥毛病。”

“老板,换一下机油。”

元宵节后“永祥修配站”正常开业。与往日不同的是,店里只有伙计崔浩阳一个人在忙活。老板娘白荷像双打的茄子蔫蔫的,对每一桩上门的生意都显得心不在焉。只有到了饭点,她会变着花样,做许多好吃的,给家里的婆婆送去,等放学的儿女,还有伙计崔浩阳一起来吃。

店里原来有两个伙计,一个是崔浩阳,另一个是白荷娘家的亲侄子。年前刘永祥突发身亡,侄子觉得人手少工资低,想开口提出涨工资,又碍于情面。在店里勉强帮忙一个月,便以种种借口辞职,回家另开一个修配站,自己单干起来。崔浩阳老家在偏远的山区,姊妹多,家境贫寒,他在“永祥修配站”已经干了整整三年。三年来他尽心尽力,勤勤恳恳地帮衬着百荷一家,不计得失,不讲报酬,浑身上下散发着山里人的质朴和憨厚,也深得白荷夫妇的信任。如今白荷家惨遭变故,侄子又来了个釜底抽薪,崔浩阳看着一家孤儿寡母,更觉得自己肩上有义不容辞的责任。

“吃饭吧浩阳。”白荷盛好了饭菜,喊刚换好轮胎的崔浩阳。

崔浩阳走到水池边打了肥皂,使劲地搓洗着手。那双手宽大粗糙,沾满油污。崔浩阳来到餐桌前,一双儿女又是搬凳子又是递筷子,崔浩阳笑着摸摸文博的头,坐了下来。

“浩阳你多吃点。现在店里人手少,啥活全凭你一个人张罗,辛苦你了。从这个月起,每月工资给你涨五百。”白荷往崔浩阳的碗里夹了一块排骨。

“嫂子,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饥,钱多钱少都无所谓。现在人手少,生意也明显不如从前,俩孩子上学花销大,一切要以孩子为主。”崔浩阳扒拉了两口米饭,又给俩孩子夹了几块肉。

白荷看着崔浩阳的那双粗糙宽大的手,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转眼又到了寒冬腊月。天寒地冻,修配站的水管冻住了,崔浩阳拉着水罐,从三四里以外的水保站拉水,连吃带用一天要拉两罐。修配站的活计,本来就累人,外加每天几公里的长途跋涉,崔浩阳病了,住进了医院。

“嫂子别怕,有我。”病房里崔浩阳一把拉住坐在床头的百合的手,模模糊糊的梦魇着。

“浩阳你醒醒。”白荷抹着眼泪。

崔浩阳动了动没再言语,只有那瓶吊液在一滴一滴地流进崔浩阳的血管里。

五天后崔浩阳出院了。他回到修配站,一把抱住白荷,久久不愿丢手。

“浩阳,你放手。”白荷又羞又急。

“嫁给我吧,我喜欢你。”崔浩阳把百合抱得更紧。

“你胡说什么?我比你整整大了10岁,还拖着一双儿女,你从未成过家,这样太委屈你。”百荷使劲掰着崔浩阳的手。

“生活是过给自己看的,鞋合不合适只有只有脚知道。我要的是你的人,你的心。”崔浩阳执着地说。

“我做了绝育手术,这样对你太不公平。”白荷开始流泪。

“我知道你大我10岁,可我爱你,我知道你有两个孩子,可我爱你,我知道你不能再生养,可我爱你能有机会爱你,我就心存感激了。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因爱你而爱你所有的一切。”

“可是……”

崔浩阳用自己厚厚的嘴唇封住了白荷的嘴,白荷挣扎了一下,但在那炽烈的热吻里,不自觉地瘫软在那个宽厚温暖的怀里。

“好,好,浩阳这孩子好,他不嫌咱家的累赘大,能挑起家里的重担,你们母子三人以后的生活也不会太凄惶。”卢老太听了白荷的话,满脸喜色,“这事宜早不宜迟,备一桌酒席,喊几个村干部来家坐坐,把话挑明,这件事就算定了。”

村里几个干部来到了白荷家。简单的成亲酒上,白荷郑重其事地承诺:“和浩阳结合,我最大的遗憾和亏欠是不能为他生养一儿半女。但我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俩孩子从今天起,改称浩阳“爸爸”,以后他的生老病死均由两个孩子照顾。”

“妈,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儿子了。”崔浩阳端着一杯酒,双膝跪地给卢老太敬酒。

“好,好!”卢老太颤颤巍巍地接过那杯酒,沟沟壑壑的脸上挂着泪,扬起脖子喝了那杯酒,双手扶起崔浩阳,含泪笑了起来。

“爸爸。”

“爸爸。”

白荷的一双儿女齐齐地跪在崔浩阳面前,崔浩阳一把搂过一双儿女,眼睛有点发红。他用脸轻轻地蹭了蹭俩孩子的脸,喃喃的像自言自语,又像是承诺:“有爸爸在,我绝不会让你们吃一点苦。”

白荷止不住泪流满面,和崔浩阳一起紧紧地搂住了两个孩子。

村干部悄悄地走开了。院子里那株腊梅怒放着,满院都是浓郁的梅香。

五年后白荷的女儿文燕考上了大学,儿子考上重点高中。崔浩阳由于皮肤过敏一直出现溃烂,疼痒难耐,两人商量后,把修配站租赁出去,买了一辆夏利车,开始跑出租。出租生意出奇得好,崔浩阳每天起早贪黑不辞辛苦,回家时还总不忘给刘老太和白荷捎些可口的小吃,卢老太整天乐得合不拢嘴。


日子过得平淡又幸福。转眼女儿文燕嫁人了,儿子文博研究生毕业在厦门工作,于2016年结婚了。白河望着崔浩阳鬓角的几根白发说:“浩阳这些年苦了你了。”

“一点都不苦,你给了我一个家,在这个家里,有儿有女,知冷知热,这十几年我过得有滋有味,有奔头有收获,我从心里感谢你。”

“跑的太辛苦,儿女大了,咱的负担也轻了,该享享清福了。咱把车卖了,找一点轻松的工作,以后不要在风里雨里去操劳了。”白荷捧着崔浩阳的头,伸手把他鬓角的几根白发拔了出来。

2017年白荷通过娘家的关系,给崔浩阳谋了一个保安的闲差。金属冶炼有限公司的门岗里,崔浩阳身穿制服成了一名保一‘安。保安室分里外两间。外室有一台大彩电,安放在门角。两个沙发,一个饮水机,靠墙安放。里面那一间是两张上下铺的单人床,一个茶几,两个小皮墩。公司聘请了两名守门保安,轮流上班,每人上一天一夜,休一天一夜。

卢老太已经93岁高龄。患了老年痴呆。这些年里有三个女儿相继去世,剩下的三个女儿觉得老娘岁数太大,折了儿女的寿,对老娘开始冷淡起来,甚至有嫌弃之意,崔浩阳一如既往地孝敬着卢老太。有人说他傻。他说:“我踏进刘家大门时对老娘有过承诺,我绝不会失言。”于是众多子女中,只有白荷和崔浩阳尽心尽力地侍奉着卢老太。

2018年儿子文博结婚了,媳妇是湖南的,俩人都在福建工作。崔浩阳和白荷给儿子风风光光地举办了个婚礼。娶媳妇盼孙,去年阴历十一月底儿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白荷理所当然地去福建照顾儿媳妇坐月子。临走前她特地告知其他子女在家照看老母。子女们都满口应承。

崔浩阳上班的时间仍是一天一换。其他子女都不愿意让卢老太去自己家住。最后协商的结果是每个人轮替给卢老太送饭,卢老太还住白荷家。

天寒地冻,子女们都感到一天三顿饭跑得太辛苦,不约而同地把三顿饭精减为两顿。卢老太每天眼巴巴地盼着顾命的饭食。崔浩阳看卢老太可怜,只在他在家,被子女们精减的那顿饭总会被崔浩阳默默地补上。

卢老太患有老年痴呆,半夜经常夜起,还常大小便失禁。崔浩阳和白荷在家时,常半夜起来照顾。白荷一走,遇到崔浩阳上班,只有卢老太一人独守一个偌大的院落。崔浩阳曾对几个子女说住家照顾老人,都被他们用各种理由拒绝了。

那天,浩阳上班走了。傍晚时分子女们趁天明给卢老太送来饭食,催促老娘赶紧吃完,把老娘安置床上,就心安理得地踏着冬日的暮色回去了。

这夜,卢老太又是半夜内急,急匆匆地披衣拉门出去。天高夜黑,卢老太不小心滑了一跤,人老骨松,卢老太摔倒后,挣扎了几下,起不来,披在身上的衣服也掉在了地上。卢老太蜷缩在天寒地冻的院子里,有气无力地呻吟着。嘴里挨个喊着每一个孩子的名字,粪便拉了一地,摸了一身。

卢老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拖着伤痛的赤裸的身体向屋里爬去,骨折的身躯举步维艰,寒冷的身体渐渐失去了知觉。卢老太沟沟壑壑的脸上老泪纵横,她喃喃地喊着刘永祥的名字,声音越来越微弱,终于像一盏耗尽最后一滴油的枯灯,扑闪几下火苗,彻底熄灭了。

那些子女还没来送饭。崔浩阳已经下班回来了。他开门看到了赤身裸体蜷缩一团浑身脏诟的卢老太,一个箭步上去,还想像以前一样扶起卢老太。

崔浩阳的手触到卢老太的肌肤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一种冷彻骨髓的冰凉让他下意识地探了探卢老太的鼻息,脸色大变。他拿出手机挨个儿打电话,语气中充满了火药味。

几个子女陆续来了。崔浩阳再也忍不住,冲着所有子女大吼:“这次好了,你们都解脱了。滑天下之大稽,一个儿孙满堂的老人竟然在寒冬腊月冻死了!给你们说过多少次,我上班时你们能来这里住一夜。她是你们的母亲,我只是一个外人,可我这个外人可以堂堂正正地拍着胸膛说,我问心无愧。你们呢?良心被狗吃了吗?你们面对生养你们的母亲,面对这个赤身裸体满身脏诟的尸体,内心能安稳吗?!”

几个子女脸上讪讪的,一赤一红,七手八脚地为卢老太清洗,把那具遗体抬进屋,又忙乱地去料理一切后事。

白荷收到了这个不幸的消息,第一时间坐飞机赶回来。刘永辉也过来了,他今年七十有二,儿孙满堂。花白短发,满脸皱褶。作为孝子,刘永辉手腕上挽着孝布,由白事总理领着去街坊邻居家磕头,告知来家帮忙。李秋菊离婚断绝了关系,一辈子和卢老太都没有任何交集,她的儿女和孙子孙女都没来。

卢老太年龄过大,直系亲人均不在人世,娘家的晚辈因感情淡泊也没来兴师问罪。

帮忙的街坊去村里的红白理事会拉来丧乐的音响,两个焊接的大铁炉和两口直径有两米的大铁锅,以及桌椅板凳和锅碗瓢盆。卢老太的丧礼和村里过世的人一样,开始平铺直叙地展开。

卢老太年事已高无牵无挂,按农村习俗,要放过头七才能下葬。前几天,子女只在灵前守孝,也没啥多余的事。

卢老太挺丧第四天,按照农村习俗,开始演电影追悼。子女辈,外甥辈,孙子外孙辈均要出钱演场电影,写上自己的名字以及追悼词以示追悼怀念。

刘永辉首先声明自己没钱,不能对份子钱。当时也没人提出异议。播放电影时,白荷做主没写刘永辉的名字。刘永辉发现荧幕上没写自己的名字时,异常恼火:“我没钱,就不是儿子了?荧幕上为啥不写我的名字?反正你们不承认我是儿子了,我就不再近灵前。”

“演电影是谁出钱写谁的名,你不出钱当然不能写你的名字。一场电影一百块钱,几个人兑,你能拿几个钱?老娘一辈子走得这样凄惨,你连场电影钱都不想对兑,还有这样的说辞,不觉得丢人。”白荷据理力争。

“好好好,我立马走人。你们有本事,自己把老娘埋到地里!”刘永辉怒目圆睁,怒气冲冲地兑了白荷一句,摘下孝帽,起身就走。

第二天便是卢老太火葬的日子,一堆女儿面面相觑,没了主张,觉得没有长子主场,丧礼几乎要停办了,心里充满懊恼。

崔浩阳站了出来,冲着所有的孝子贤孙说:“老娘挺丧在地,即使有再大的委屈,也不该拂袖而去。生前不孝已无人追究,死后还推诿扯皮,良心就不受谴责吗?火葬、下葬正需儿子出面时,来个半路撂挑,这是人办的事吗?他绝对以为离开他,这场葬礼无法进行,想让所有人去请他求他。这是你自己的亲生母亲,如果你能生死两相负,谁都不会替你挽救你一生的遗憾和亏欠。我是一个外人,我和每个在座的人相比,是最不亲最不相干的“外人”,可是今天,我在这里撂一句话,这葬礼,我来办,这灵幡,我来抗。我来李家整整十十八年,十八年来,我无儿无女,无爹无娘,可我却当着爹,做着儿,上孝下亲,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你们在坐的每一个人。老娘走的最后一程,没儿来送,我当儿来送。我尽心尽孝当了十八年的儿,这两天的儿,我当得顺理成章,理直气壮。”

白荷早哭成一个泪人。其他子女也是一片哭泣。

第二天一大早,火葬场的车就来了,崔浩阳和几个女儿一起护送着卢老太走完了凡俗的最后一程。刘永辉稳稳地在家等着小儿媳和女儿们前来讲和请求,还盘算着当面奚落他们几句,解解心头之怒。他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早上往门口跑了四五趟,惹得李秋菊对着他破口大骂:“你死了娘就像掉了魂。你既然回来说是不去了,就一耳包打到脑门后,永不再提。现在你七上八下地跑,当初心疯了?”

刘永辉瞪着眼睛狠狠地瞅了李秋菊两眼,李秋菊毫不示弱地瞪着他:“你眼睛瞪那么大,还能把我吃了?那是你娘,咱有手续,和我半毛钱关系也没有!”刘永辉使劲咽了两口唾沫,没再吱声。

卢老太火葬后的当天下午,按照当地风俗得举行压子仪式。就是所有的孝子贤孙戴孝在村里哭着走一遭,以示悲痛,悼念。其间长子要扛着灵幡。而这次长子刘永辉赌气未来。崔浩阳毅然决然地为卢老太扛起了灵幡。刘永辉在家足足等了一天,没见一个人前来喊他,也有点坐不住。他听到了压子的唢呐声和哭喊声,让他大感意外:他这个长子没出面,这样的仪式怎么能举行?不背灵幡是不能压子的,除了他,谁还有背灵幡的资格呢?这让他惴惴不安,百思不得其解。他终于坐不住了,起身往大街走去,一眼看见崔浩阳扛着灵幡,气不打一处来,像一头牛,气哼哼地冲过去,伸手去夺崔浩阳肩上的灵幡。

“赶紧走得远远的,你做出怎样的决定就要承担怎样的结果。你要为自己的行为买单,不要再丢人现眼了。”崔浩阳不冷不热地说。

刘永辉急红了眼,硬生生地继续抢夺。帮忙的村民过来,拉走了刘永辉,最后的仪式在崔浩阳的操办下圆满结束。刘永辉灰头土脸地回去了。

第二天,文博坐飞机从福建赶回来,参加了奶奶的葬礼,送了奶奶最后一程。丧礼结束后,白荷和儿子一起坐飞机飞回福建,伺候月子中的儿媳。

街头巷尾议论纷纷,交口称赞崔浩阳是村里当之无愧的“好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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