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老城区办点事,路过以前的店附近,有点感慨,这条曾反复走了多年的路,还是那样清朗,街面不宽,偶有汽车交汇,一头连着市中心主干道,而另一头是画坛名人故居。曾开过的几家店,三处都选址在故居或故居旁,那些陈年老宅,真像我的定海神针,在烟火和清朗的世界里来回穿梭,以此平衡。
多么熟悉的街啊,除了一侧的树越长越高枝叶葱郁,一切仿佛还停在十年前,店铺琳琅,落地玻璃里缀满色彩,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绿黄间闪着金光,踏在这条小街上,还是那么温暖如床。那是一份无法言喻的美妙,烟火和清朗可以衔接的毫不违和。
走着,走着,遇见这里的熟人,同行中,于是边走边聊。"阿姨,阿姨"小街上有人喊,莫当回事,还是有人在喊,熟人提醒,在喊你唉,往对面一看,是她?"咦?她怎会记得你?"熟人过问,觉得奇异。
她是谁?一个穿着老气五官小巧,看着令人生出怜惜感的女人。先前店开在这里时,她总是站在店外看橱窗,一看就是好半天,看她反应缓慢,模样怜人,一次周边的邻居见到,开始催赶"去,去",她听话的走开了,几次三番,便生出好奇,一问,略知其经历,年轻时十分娇美的她,恋爱季遇人不淑,精神患疾,一直养在娘家。
那次见她看着橱窗又看我,眼神怯怯的像个小姑娘,便对她笑了笑,之后她开始将目光聚焦于我,她很乖,只是站在店外冲我笑,笑起来就像拉出的慢镜头,她的日复一日,她的格式化有时我会想到上了发条的老式时钟,踩着时光的点毫无新意却不知乏味。后来店铺换了位置,搬去斜对面,她也跟随而来,可能某一天我又冲她招了招手,她便从橱窗外走进,"嘿嘿"围着我转一圈发出方方正正的笑音,很洁白的牙齿,嘴角一咧定格出六颗。这之后好像变成了她的仪式,或早或晚,见我在就进来,转圈的时候很有意思,眼神一直不离开你,需要侧身时,头也会转过来,她的眼神很专注,也很温和,像一位观察者打量你。
她的乖,经常让我想到一只柔顺的绵羊,我不了解她的世界,有时会联想到自闭者。印象里她就像一个哑巴,除了后来能听到她对我的嘿嘿声,那是她的笑声,也是她的招呼声,就像说你好。
那是我快离开那里的某一天,一些货品在清仓,店里的客人异常多,一片嘈杂,她走了进来,生硬的叫,阿姨,阿姨,然后依是围着我转一圈,露出她招牌式的牙,之后一直未曾见到。她就像某处被忽略的背景,你早已习惯,却不曾挂念。
阿姨,阿姨,是她在叫我,呵,真是奇怪,她怎会认得你,熟人和她同一个小区,觉得不可思议,我没有作声,看向不远处的她,回她同样的微笑。
这一笑中间隔了六七年,我有时烟火气,有时阳春里飘白雪,形态容貌刻录着新的岁月记忆,眼角的细纹像枝丫参差,越来越密,额前的白发虽有所隐藏,也风雨兼程正在疯长,就像我一提笔就说,来市中心办点事,其实就是去相熟了十几年的美容院做艾炙,那是我对抗衰老,多少有点自欺欺人的一点努力,在岁月的蹂躏里我的杂念很多,又不断在烟火和清朗里寻找平衡,我知道既使我看世界的眼神也难逃时光的一把锁。
唯有她,好像受老天垂怜,时光静止,我不知道她的真实年龄,十多年前看着比我长,多年后好像仍是留在那个年纪,白晰光滑的皮肤,剪得短短的头发,记不住款式的陈旧外套,文弱的身形,那突然发光的一双眼睛,直直的,重重的盯着你看,好像要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眼神里,牙齿里,最后汇聚到胸口,涌上喉咙,迸发而出"阿姨,阿姨"。
《城南旧事》里的英子把秀贞视为朋友,那是孩子眼里的世界,我从未想过她的世界,她的世界里有朋友吗?不知道她那一声呼喊,是不是把我视为了朋友。但她的世界里一定含有温度,当年我只是给她一个微笑,却收到了她无数笑的回报。
呵,阳光好暖,透过枝叶洒过来,仰起脸,闭上眼,脸上是不是被洒成了星星点点的金黄色。